（一）少年张汤的故事

张汤，这个名字，是与残暴、严苛、无情联系在一起的；在很多时候，他就是严刑酷法的象征。

据说，张汤在少年时代喜欢玩的游戏，就是审理案件。《史记·酷吏列传》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张汤者，杜人也。其父为长安丞，出，汤为儿守舍。还而鼠盗肉，其父怒，笞汤。汤掘窟得盗鼠及余肉，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并取鼠与肉，具狱，磔堂下。其父见之，视其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书狱。父死后，汤为长安吏，久之。^[147]

这是酷吏张汤的少年英雄故事。这里有几个法律概念需要略加解释：

1.劾，《说文》：“法有罪也。”《广韵》：“推究罪人也。”其意与“告”相同，大致相当于对案犯提出有罪指责，相当于起诉。一般说来，“劾”用于指诉官吏的场合，而“告”则用于指诉庶民的场合。但二者在法律程序上是一致的。

2.掠治，就是刑讯，用拷打、笞击等方式加以审问。

3.传，颜师古解释说：“谓传逮，若今之追送赴对也。”张晏说：“传，考证验也。”就是质证，提取相关证据、证人加以比对、证实。

4.爰书，自来有各种不同说法。颜师古说：“爰，换也，以文书代换其口辞也。”张晏说：“自证不如此言，反受其罪，讯考三日复问之，知与前辞同不也。”韦昭说：“爰，换也。古者重刑，嫌有爱恶，故移换狱书，使他官考实之，故曰‘传爰书’也。”我以为这里的“传”与“爰书”当分开来解，是两个司法程序。爰书，应当是指整理各种诉讼文书，包括劾告之辞（起诉书）、审理记录（包括口供、自辩以及证明文书等），甚至可能还包括初步拟定的谳辞（判决书）。如果这个理解不误，则“爰”当从其本义，“引也”（《说文》），即同“援”，排比、整理的意思。盖“爰书”本是指整理相关讼诉文书，后渐变为名词，用以指审理过程中的各种文书。云梦睡虎地所出秦简《封诊式》记讯狱的程序，说：

凡讯狱，必尽听其言而书之，各展其辞。虽知其訑，勿庸辄诘。其辞已尽书而毋解，乃以诘者诘之。诘之，有尽听，书其解辞，有（又）视其它毋解者，以复诘之。诘之极而数訑。更言不服，其律当治（笞）谅（掠）者，乃治（笞）谅（掠）。治（笞）谅（掠）之，必书曰：爰书，以某数更言，毋解辞，治（笞）讯某。^[148]

这里大致是说：大凡审讯案件，一定要尽可能全面地听取相关各方的口供，并记录下来，让各方都能充分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各展其辞”）。即使发现其有谎言（“訑”），也不要马上揭穿、追问。等他全部说完，并且记录下来了，不再有辩解，再把有疑问的地方拿来仔细地问他。追问时，仍然听他全部说完，记录下他的辩解之辞；然后再找出其他没有解释清楚的地方，再去追问他。一直追问到他理屈词穷，然后揭露他说了哪些谎话。如果案犯在审讯过程中翻供（改变口供，“更言”），或者拒不认罪，不愿供认（不服），按照法律符合刑讯条件者，可以使用笞刑。如果使用刑讯，一定要写清楚：这里的口供，是在某人多次翻供却并没有实质性证据可供辩解的情况下，使用笞刑之后得到的。

所谓“爰书”，就应当是在审讯过程中形成的各种文书，是审讯过程的原始记录和材料汇编。睡虎地秦简《封诊式》中所录的数宗爰书，也就是相关案件的审讯记录或总结。居延甲渠候官遗址所出“建武三年候粟君所责寇恩事”，也是粟君诉告寇恩一案的审理文书。

5.讯鞫论报，颜师古说：“讯，考问也。鞫，穷也，谓穷核之也。论报，谓上论之而获报也。”讯鞫，也是拷打审讯、穷追不舍，并且与相关证据证人比证、对质。论，应当是分析案情，找出适用的法律条文，拟定可能的处罚方式。报，《说文》：“当罪人也。”苏林说：“报，论也。断狱为报。”也就是确定罪人所犯罪行应当适用怎样的法律条文。颜师古将“报”解释为呈报上司并得到回复，不太妥当。

6.具狱，颜师古说：“具为治狱之文，处正其罪而磔鼠也。”不甚妥贴。具，当作“全”、“全备”、“完成”解。具狱，就是结案。

7.磔，是死刑的一种，本意应当是在公开场合肢解犯人（包括用车裂的方式）。磔，应当是秦的法定刑名，汉景帝时因为磔刑太过血腥残暴，改为“弃市”，即将人杀死之后在公众场合展示其尸体。张汤将老鼠“磔堂下”，就是在堂下肢解老鼠。

8.书狱，如淳曰：“决狱之书，谓律令也。”不甚恰当。狱，盖即指律令。书狱，这里当解作“学习律令”。

审鼠磔鼠，作为少儿的游戏，还是太过暴力了些。不过，从这个故事，我们可以大致了解汉代审理司法案件的程序：第一步是劾、告，即提出诉讼，也就是起诉。第二步，是讯鞫，包括掠治（刑讯）、传（质证、验）等，也就是审讯，在这一过程中，形成“爰书”，也就是审讯记录及相关文书。第三步，是论报，即讨论、拟定判决书，决定应给予犯人怎样的刑罚。第四步，是具狱，即结案、执行。少年张汤，对这一套程序就相当熟稔，应当是从他做长安县吏的父亲那里听来学会的。一个孩子，玩这样的游戏，不能不说这个家庭的影响太过负面了；他的父亲因此而让他去学习法律，虽然说是“因材施教”，但可就有很多人要遭殃了。

[147]《史记》卷一二二《酷吏列传》，“张汤”，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137页。《汉书》卷五九《张汤传》所记略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637页。

[148]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编：《睡虎地秦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147—1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