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惊梦

符命鬼神之事，幽冥渺茫，实所难言。既然王莽可以据之代汉立新，视天下士庶均为盲瞽，自亦有人照样学样，也造作出别的符命来，以谋取自己的利益。不仅如此，王莽既然能造作有利于己的符命，他人也可能造作出不利于王莽的符命，依靠符命构建的新朝“合法性”，也很容易走向其反面，成为证明其“非法性”的根据。

新朝建立之初，因为献言符命受到鼓励，趋利之徒乃争相献言，一时之间蔚为风气，成为时尚。《汉书·王莽传》说：

是时争为符命封侯，其不为者相戏曰：“独无天帝除书乎？”司命陈崇白莽曰：“此开奸臣作福之路而乱天命，宜绝其原。”莽亦厌之，遂使尚书大夫赵并验治，非五威将率所班，皆下狱。

大家见了面，互相问候的话语就是：“你还没有得到天帝给你的信吗？”新朝符命已经成了一个笑话，供大家娱乐了。

符命也被用于王莽集团内部的争权夺利与倾轧。甄丰、刘歆、王舜是王莽的心腹，为王莽夺取政权出谋划策，鞍前马后，立下了汗马功劳。但三人并不赞同王莽代汉，其中甄丰态度最为明朗，所以，在封拜辅臣时，王莽托言是金匮图书的安排，任命甄丰为更始将军，与卖饼儿王盛同列。甄氏父子心中不满。甄丰的儿子甄寻就造作了一个符命，说新室当分陕而治，用周公、召公分陕而治的故事，设立二伯，以甄丰为右伯，太傅平晏为左伯，如周、召故事。王莽不好否认，只得拜甄丰为右伯。甄丰还没有履职，甄寻又造作了一个新符命，说原来嫁给汉平帝做皇后的、王莽的女儿黄皇室主，应当给甄寻作妻子。这个“符命”超出了王莽的底线，他发怒说：“黄皇室主天下母，此何谓也！”随即杀掉了甄氏父子。

这还不算什么。反对新朝的“符命”很快就出现了。始建国元年（9）秋，就在王莽派遣五威将四处宣讲《符命》四十二篇之后不久，有一个名叫“碧”的长安女子，就在路上大呼小叫，说：“高皇帝大怒，趣归我国。不者，九月必杀汝！”这个“碧”，显然是向王莽编造的白布单衣神人、大神石人学来的。翌年（10）十一月癸酉，有一个名叫武仲的长安男子，拦住立国将军孙建的车马，自称是汉氏刘子舆，乃成帝与妃妾所生之子，说：“刘氏当复，趣空宫。”碧与武仲虽然皆被捕杀，但“汉家当复”的“符命”却一再显现，并逐渐形成不能遏止的舆论洪流，给新朝带来极大威胁。

天凤二年（14）新年伊始，道路传言，说是有一条黄龙堕死在黄山宫中，“百姓奔走往观者有万数”。王莽自称新朝系出土德，黄龙坠死，显然是个凶兆。王莽非常讨厌这样的事情，派人追查这个谣言从何而起，自然什么都查不到。地皇二年（21），魏成郡（故魏郡，治邺县）大尹（即太守）李焉与卜者王况一起图谋反乱，称“汉家当复兴，李氏为辅”，并制作了一份谶书，说：

文帝发忿，居地下趣军，北告匈奴，南告越人。江中刘信，执敌报怨，复续古先，四年当发军。江湖有盗，自称樊王，姓为刘氏，万人成行，不受赦令，欲动秦、雒阳。十一年当相攻，太白扬光，岁星入东井，其号当行。

这份谶书很可能是模仿哀章所上的金匮图书制作的，其中历数王莽大臣的吉凶，各有日期，正与金匮书相对。李焉、王况虽然被捕杀，但“汉家当复兴，李氏为辅”的谶语却传播开来。王莽自己也心中疑惑，任命李棽为大将军、扬州牧，改名为“李圣”，让他带兵进攻长江中下游地区（“江中”、“江湖”）的义军。到了后来，连王莽集团内部的中坚人物王涉、刘歆也都相信“刘氏当复”的谶语了。《汉书·王莽传》载：

先是，卫将军王涉素养道士西门君惠。君惠好天文谶记，为涉言：“星孛扫宫室，刘氏当复兴，国师公姓名是也。”涉信其言，以语大司马董忠，数俱至国师殿中庐道语星宿，国师不应，后涉特往，对歆涕泣言：“诚欲与公共安宗族，奈何不信涉也！”歆因为言天文人事，东方必成。

国师公即刘歆。王涉、刘歆及大司马董忠借此密谋反对王莽，虽事败被杀，然仍可见出王莽集团内部也有人试图利用这一谶语了。

王莽以符命而得立，至死犹指望靠符命救命。天凤六年（19），赤眉、绿林已经大起，到处都是反对新朝的呼声。王莽让太史推算三万六千岁的历纪，六岁一改元，布告天下，并据此而将明年改称地皇元年。其下书称：

《紫阁图》曰：“太一、黄帝皆仙上天，张乐昆仑虔山之上。后世圣主得瑞者，当张乐秦终南山之上。”予之不敏，奉行未明，乃今谕矣。复以宁始将军为更始将军，以顺符命。《易》不云乎？“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予其飨哉！

想用这种办法来“诳耀百姓，销解盗贼”，结果只能是“众皆笑之”。既无效验，复下书说：

予之皇初祖考黄帝定天下，将兵为上将军，建华盖，立斗献，内设大将，外置大司马五人，大将军二十五人，偏将军百二十五人，裨将军千二百五十人，校尉万二千五百人，司马三万七千五百人，候十一万二千五百人，当百二十二万五千人，士吏四十五万人，士千三百五十万人，应协于《易》“弧矢之利，以威天下”。予受符命之文，稽前人，将条备焉。

黄帝时设置如此之多的将吏士官，不知何所据。王莽自己若确然信以为实，他一定是陷入迷梦之中了。他还果然据此设置前、后、左、右、中五大司马之位，赐诸州牧号为大将军，郡卒正、连帅、大尹为偏将军，属令长为裨将军，县宰为校尉，真说得上是痴迷颠狂了。

越是统治不稳，越要乞灵于神鬼祖先。为了得到神鬼祖先的保佑，王莽决定大举兴工，营造九庙。他下令征发天下工匠吏民，“坏彻城西苑中建章、承光、包阳、大台、储元宫及平乐、当路、阳禄馆，凡十余所，取其材瓦，以起九庙”。这九庙分别是：黄帝太初祖庙、帝虞始祖昭庙、陈胡王统祖穆庙、齐敬王世祖昭庙、济北愍王王祖穆庙、济南伯王尊祢昭庙、元城孺王尊祢穆庙、阳平顷王戚祢昭庙、新都显王戚祢穆庙。太初祖庙东西南北各四十丈，高十七丈，余庙半之。廊柱上都用铜包裹起来，饰以金银雕刻的花纹，穷极百工之巧，“功费数百巨万，卒徒死者万数”。

王莽梦见长乐宫里的五个铜人站起来，心里打鼓。他记起铜人铭文中有“皇帝初兼天下”之类的话，就让尚方工凿灭铜人铭文。又梦见汉高庙的神灵谴责他，就让虎贲武士进入高庙，拔剑四面打击，用斧头砍坏门窗，用桃木煮的热水洒在屋子的墙壁上，还用赤色的皮鞭抽打屋壁。

有人上言黄帝时曾建华盖以登仙，王莽听了，就建造了一所九重的华盖，高八丈一尺，装饰得金碧辉煌，用一辆秘机四轮车装载着，六匹马拉着，后边跟着穿着黄色衣服头巾的三百名力士。车上人击鼓，拉挽的人齐声高呼“登仙”。王莽每次出来，就让这个华盖车走在前面。百官纷纷窃窃私语：“这是丧车，哪里是什么登仙台啊？”

地皇四年（23），更始已称帝复汉。王莽听到这个消息，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但仍想做垂死挣扎。这一年，他将满七十岁，为了表示自己年轻力壮，“乃染其须发，进所征天下淑女杜陵史氏女为皇后”，演出了一场七十老翁娶新妇的戏。他还让张邯向群臣解说符命，称：

《易》言：“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 “莽”，皇帝之名。“升”，谓刘伯升。“高陵”，谓高陵侯子翟义也。言刘升、翟义为伏戎之兵于新皇帝世，犹殄灭不兴也。

“伏戎于莽”云云，本是《易·同人卦》九三爻之辞，意思是说“伏兵戎于草莽之中，升高陵而望，不敢前进，至于三岁不能起”。张邯承王莽之意，作如此曲解，群臣也只能“皆称万岁”。他又让人从东方用槛车传送了几个人，对众宣扬：“刘伯升等皆行大戮。”可是，刘伯升并没有死，老百姓也都知道这不过是又一次欺骗而已。

在彻底败亡的前夕，王莽最后演出了一场乞灵于符命的戏。他率领群臣一起来到长安南郊，“陈其符命本末”，然后仰天大哭，说：“皇天既命授臣莽，何不殄灭众贼？即令臣莽非是，愿下雷霆诛臣莽！”他捶胸大哭，哭得死去活来。又自己撰写了一份“告天策”，向上天陈述自己的功劳。为了让天帝听到他的哭声和陈词，他召集了诸生小民，让他们从早哭到晚，准备了粥犒劳他们，哭得“甚悲哀及能诵策文者，除以为郎”，共有五千余人因为会哭而得授为郎官。

一直到临死，王莽还在做他的符命之梦。长安局势已完全失控，宫门也已被城中少年燃起了大火，王莽穿上深青而扬赤色的衣服（“绀袀服”），佩上玉玺，手里拿着虞帝匕首，按照北斗斗柄的方位坐下来，说：“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这句话，是变用《论语》所记孔子之言：“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即使在这样的危急时刻，他也还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有学问的皇帝，但这句话，已经没有一点底气了。

王莽死时，还抱着符命、威斗。符命最终送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