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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草不黄——《汉书》断章解义 (新民说)
1.3.3.1 (一)入梦

(一)入梦

王莽从什么时候开始起意要做皇帝、当天子的?这个问题,可能连王莽自己都不能够回答。

可以相信,王莽在第一次执政时,应当还没有做皇帝的想法。成帝绥和元年(前8),王莽以皇太后、姑姑王政君之命,被擢为大司马,继其四位叔伯(王凤、王商、王音、王根“诸父”)之后执政,其时三十八岁。《汉书·王莽传》称:

莽既拔出同列,继四父而辅政,欲令名誉过前人,遂克己不倦,聘诸贤良以为掾、史,赏赐邑钱悉以享士,愈为俭约。母病,公卿列侯遣夫人问疾,莽妻迎之,衣不曳地,布蔽膝。见之者以为僮使,问知其夫人,皆惊。[99]

观其所为,志向大抵是想做一个好宰相的,至多也不过是想做一个权臣。他使用阴谋诡计,取代淳于长而取得辅政之位,虽非光明行为,但也不过是政治斗争的一般手段。翌年,哀帝继位,外戚傅氏、丁氏专权,王莽被迫辞职。其间王莽执政仅一年余,虽与领尚书事师丹结为同盟,然哀帝“政事由己出”,傅太后(哀帝祖母)“为人刚暴,长于权谋”,所以王莽并没有多少专权的可能。而且哀帝即位后,老的外戚势力王氏(以太皇太后王政君为首)在与新起的外戚傅氏(傅太后之族)、丁氏(哀帝母丁氏之族)的斗争中,实处于下风,王莽保家守业尚属不易,更不可能有非分之想。建平二年(前5),王莽奉命离京到他所封的侯国新都(在今河南南阳)去居住,更是谨小慎微,小心翼翼,唯恐被政敌抓住把柄。他的儿子王获杀了家奴,王莽“切责获,令自杀”。王莽此举,后人或指以为作伪装假,但牺牲自己的儿子以沽名钓誉,代价实在是太大了,更可能是不得已。

元寿二年(前1)九月,哀帝死,王莽受太皇太后王政君(元帝的皇后)之命,任为大司马,主持政事。王莽初秉政,政事的中心是拥立九岁的中山王箕子为帝(是为平帝),重新确立王氏家族的地位。他断然处置哀帝男宠董贤,严厉打击傅氏、丁氏,“诸哀帝外戚及大臣居位素所不说者,莽皆傅致其罪”,并贬损傅太后、丁太后尊号,排挤叔父王立,建立自己的亲信班底(王舜、王邑为腹心,甄丰、甄邯主击断,平晏领机事,刘歆典文章,孙建为爪牙)。凡此,也都属于正常的政争范畴,看不出王莽有什么“异志”。虽然只有九岁的小皇帝坐在那个宝座上,不免让人想入非非,但并没有证据表明,王莽扶立刘箕子为帝,是为了有朝一日自己取而代之。拥立幼君,大抵不过是一般权臣的惯用手段,便于自己专权而已。

风起于青萍之末。王莽最初的“心动”,可能是在重新执政之后第四个月。元始元年(1)正月,遥远的南方小国越裳氏经过多重翻译(“重译”),不远万里,派人送来一只白雉、两只黑雉,“诏使三公以荐宗庙”。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奇怪,因为这个越裳国究竟在哪里,实际上一直没有人说得清楚。这件事情很可能是王莽让人制造的。《资治通鉴》窥见了其中的奥秘,直截了当地写道:

春,正月,王莽风益州,令塞外蛮夷自称越裳氏重译献白雉一、黑雉二。莽白太后下诏,以白雉荐宗庙。于是群臣盛陈莽功德,“致周成白雉之瑞;周公及身在而托号于周,莽宜赐号曰安汉公,益户畴爵邑”。[100]

原来,越裳氏的献白、黑雉,是王莽指使益州假托的;而群臣的“盛陈莽功德”,倒是不难,自古以来,最不缺少的就是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辈,他们一定会在需要的时候出现并做出最好的表现。

这样的祥瑞出现了第一次,而且很有效用之后,更多的祥瑞自然而然地就层出不穷、接踵而至了。翌年(元始二年,2年),黄支国就送来了犀牛。黄支国倒是有的,应劭说:“黄支在日南之南,去京师三万里。”大概在今天的越南南部。《资治通鉴》记其事:“王莽欲耀威德,故厚遗其王,令遣使贡献。”也就是说,黄支国遣使来朝,是王莽出了钱的。紧接着,越巂郡(治邛都,在今四川西昌市)就上言有黄龙在江中游,太师孔光、大司徒马宫等都称“莽功德比周公,宜告祠宗庙”。只有大司马孙宝上书说:“周公上圣,召公大贤。尚犹有不相说,著于经典,两不相损。今风雨未时,百姓不足,每有一事,群臣同声,得无非其美者。”[101]一片歌功颂德声中,竟然有如此不协调的声音,自然招来王莽“粉丝”们的口诛笔伐,鄄邯、陈崇很快找到由头,罢了孙宝的官。于是,王莽就因为黄支国的犀牛、越巂江中的黄龙,而成了“周公”,“采伊尹、周公称号”,为宰衡,位上公,朝廷礼仪议事,皆“如周公故事”。按照陈崇的说法,“公卿咸叹公德,同盛公勋,皆以周公为比”,而“四海辐凑,靡不得所”,“三年之间,化行如神,嘉瑞叠累”,“盛世”已经来临。

既然做了周公,就要像周公那样行事。于是,王莽着手筹划明堂、辟雍、灵台等礼制建筑,以与“文王灵台、周公作洛同符”。至元始五年(5)正月,乃在明堂举行“祫祭”大典,“诸侯王二十八人,列侯百二十人,宗室子九百余人,征助祭。礼毕,封孝宣曾孙信等三十六人为列侯,余皆益户赐爵,金帛之赏各有数”。王莽在朝野内外的声望,似乎达到了顶点。当时,“吏民以莽不受新野田而上书者,前后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及诸侯王、公、列侯、宗室见者皆叩头言,宜亟加赏于安汉公”。可谓举国上下,对王莽都感佩得五体投地,衷心拥戴。于是,公卿大夫、博士、议郎、列侯张纯等九百多人一起上书,要求给王莽加九锡:

圣帝明王招贤劝能,德盛者位高,功大者赏厚。故宗臣有九命上公之尊,则有九锡登等之宠。今九族亲睦,百姓既章,万国和协,黎民时雍,圣瑞毕溱,太平已洽。帝者之盛莫隆于唐虞,而陛下任之;忠臣茂功莫著于伊周,而宰衡配之。所谓异时而兴,如合符者也。谨以六艺通义,经文所见,《周官》《礼记》宜于今者,为九命之锡。

天下治平,风俗齐同,百蛮率服,万国和协,太平盛世已经来临。当今之世,唐虞盛世犹有不及;王莽功业,伊尹、周公所不能比。自然应当根据古时礼法,加以“九锡”。所谓“九锡”,按照应劭的说法,就是九种礼仪舆服制度,“一曰车马,二曰衣服,三曰乐器,四曰朱户,五曰纳陛,六曰虎贲百人,七曰钺,八曰弓矢,九曰秬鬯。此皆天子制度,尊之,故事事锡与,但数少耳”。也就是说:这九种礼仪舆服制度,本来都是天子专用的,如果尊崇某位大臣,可赐予他使用某一种或几种,但很少有赐予九种的(因为全面使用这九种,就与天子没有区别了)。宋均进一步解释说:

进退有节,行步有度,赐之车马以代其步。言成文章,行成法则,赐之衣服以表其德。长于教训,内怀至仁,赐之乐则以化其民。居处修理,房内不渫,赐之朱户以明其别。动作有礼,赐之纳陛以安其体。勇猛劲疾,执义坚强,赐之虎贲以备非常。亢扬威武,志在宿卫,赐之斧钺使得专杀。内怀仁德,执义不倾,赐之弓矢使得专征。孝慈父母,赐之秬鬯以事先祖。[102]

然则,所谓“九锡”,代表着九种权力。此九种权力,涉及军事、造化、行政、礼仪等各方面,几乎是王朝政治权力的全部。所以,“加九锡”,实际上意味着移交皇帝的全部权力。元始五年(5)五月,太皇太后王政君亲临前殿,策命王莽加九锡,“于是莽稽首再拜”,穿上绿色的、长过膝(“绿韨”)的衮冕衣裳,接过玚琫、玚珌等各种玉器,“鸾路乘马,龙旂九旒,皮弁素积,戎路乘马,彤弓矢、卢弓矢,左建朱钺,右建金戚,甲胄一具,秬鬯二卣,圭瓒二,九命青玉圭二,朱户纳陛”,离做皇帝已经不远了。

可能就在此前后,王莽开始有意识地走上了他的称帝之路。所以,在加九锡之后,上天又给他显示了一系列的祥瑞。他派出八名风俗使者,专门到各地去搜集祥瑞现象。使者们回来,自然如期带回了很多的祥瑞,还有亿万兆民歌功颂德的歌谣,共三万多言。这些祥瑞,除了“市无二贾,官无狱讼,邑无盗贼,野无饥民,道不拾遗,男女异路”,主要是“五谷成孰,或禾长丈余,或一粟三米,或不种自生,或茧不蚕自成,甘露从天下,醴泉自地出,凤皇来仪,神爵降集”,等等,还不够分量,所以,王莽又让人带着金币玉帛,去劝诱塞外的羌人,让他们自己上书,表示愿意归属中国。在这一切都做好之后,泉陵侯刘庆遂适时上书,称:“周成王幼少,称孺子,周公居摄。今帝富于春秋,宜令安汉公行天子事,如周公。”

对于王莽来说,最大的祥瑞于此时降临:“富于春秋”,年方十四岁的平帝恰好死了。当时,元帝一系已经没有后嗣,而宣帝曾孙尚存者有五人为王、列侯四十八人,王莽当然不愿扶立年岁较长的刘氏宗室为帝,托辞“兄弟不得相为后”,决定选立宣帝玄孙中年龄最幼、只有两岁的广戚侯子婴为帝,说他的相“最吉”。当此关键时刻,祥瑞纷纷涌现,而且不再遮掩,径直言明天命应由王莽做皇帝了。其中,武功县长孟通浚井得到一方白石,上圆下方,石上有丹书:“告安汉公莽为皇帝。”《汉书·王莽传》说:“符命之起,自此始矣。”这一次造假的痕迹太过明显,连太皇太后王政君都不相信,说:“此诬罔天下,不可施行!”然“天命”既已昭示,如果违反,恐汉家更将失去天命的庇护。折中协商的结果,是请王莽以“假皇帝”(代理皇帝)的身份,“居摄践祚,服天子韨冕,背斧依于户牖之间,南面朝群臣,听政事。车服出入警跸,民臣称臣妾,皆如天子之制。郊祀天地,宗祀明堂,共祀宗庙,享祭群神,赞曰‘假皇帝’,民臣谓之‘摄皇帝’,自称曰‘予’。平决朝事,常以皇帝之诏称‘制’”。王莽已经取得皇帝的所有权力,并且在制度上建立了与皇帝同样的保障,唯一不同的是,他还不是“天子”。

越裳氏献雉,王莽得为安汉公;黄支国贡犀牛、越巂江黄龙游,王莽遂得比“周公”;明堂成,加九锡;丹石出,“假皇帝”。祥瑞一个个显现,“天命”越来越明确,王莽如果不做皇帝,真是要天怒人怨了。王莽“居摄”做了两年“假皇帝”,要进一步顺应“天命”,于是,广饶侯刘京、车骑将军千人扈云、大保属臧鸿等,纷纷上言,说是发现了“符命”。刘京说:七月中,齐郡临淄县昌兴亭长辛当一天夜里,做了好几个梦,梦见一个神人对他说:“吾,天公使也。天公使我告亭长曰:‘摄皇帝当为真。’即不信我,此亭中当有新井。”亭长辛当早上起来,果然看见亭中有一孔新井,深达百尺。巴郡所出的石牛和扶风雍县所出的石头上,都有铜符帛图,上面写着:“天告帝符,献者封侯。承天命,用神令。”更为神奇的是,一位名叫“哀章”的梓潼人,在长安游学,找人做了一个铜匮,做两个封检封好,封检上各写好了字,一曰“天帝行玺金匮图”,一曰“赤帝行玺某传予黄帝金策书”。“某”,原本当作“邦”,是汉高祖刘邦的名字,《汉书》编者避讳改写的。匮中的书说:王莽当为真天子,皇太后应当遵从天命。图书还写了王莽八位大臣的姓名,加上王兴、王盛两个好听的名字,以及哀章自己,共有十一人,都署好了官爵,说是王莽的辅佐之臣。哀章在一天黄昏时,穿着黄衣,拿着铜匮,来到高庙,把铜匮交给守护高庙的仆射。高庙仆射赶快奏闻。王莽闻知,立刻沐浴更衣,亲自来到高庙,拜受金匮神命。

至此,天命的文章已经做得十足。王莽戴上王冠,去进谒太后;然后回到未央宫前殿,下达了代汉称帝的策书:

予以不德,托于皇初祖考黄帝之后,皇始祖考虞帝之苗裔,而太皇太后之末属。皇天上帝隆显大佑,成命统序,符契图文,金匮策书,神明诏告,属予以天下兆民。赤帝汉氏高皇帝之灵,承天命,传国金策之书,予甚祗畏,敢不钦受!以戊辰直定,御王冠,即真天子位,定有天下之号曰新。其改正朔,易服色,变牺牲,殊徽帜,异器制。以十二月朔癸酉为建国元年正月之朔,以鸡鸣为时。服色配德上黄,牺牲应正用白,使节之旄幡皆纯黄,其署曰“新使五威节”,以承皇天上帝威命也。

根据王莽自己的说法,王氏乃黄帝之后,“黄帝姓姚氏,八世生虞舜。舜起妫汭,以妫为姓。至周武王封舜后妫满于陈,是为胡公,十三世生完。完字敬仲,犇齐,齐桓公以为卿,姓田氏。十一世,田和有齐国,二世称王,至王建为秦所灭。项羽起,封建孙安为济北王。至汉兴,安失国,齐人谓之‘王家’,因以为氏”。[103]这个王莽自己编造的世系,意在声明王氏自来贵显。现在,上天连辅政臣工都安排好了,天命所归,只有遵从做“天子”了。


[99]《汉书》卷九九上《王莽传上》,第4041页。本节以下引文,凡未注出者,皆出自《汉书·王莽传》。

[100]《资治通鉴》卷三五,元始元年春正月,第1151页。

[101]《汉书》卷七七《孙宝传》,第3263页。

[102]《资治通鉴》卷三六,元始四年,第1171页。

[103]《汉书》卷九八《元后传》,第40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