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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草不黄——《汉书》断章解义 (新民说)
1.3.2.1 (一)武帝的追悔

(一)武帝的追悔

征和四年(前89),汉武帝刘彻六十八岁,在位已经五十二年。他已经垂垂老矣,青壮年时代的雄心壮志大约早已化作一缕缕青烟,无复记起;而在此前两年,征和二年(前91),发生了震惊天下的“巫蛊之祸”,卫太子据、卫皇后卫子夫等均被杀,卫氏悉灭;曾经宠幸的李夫人等早已过世,女儿诸邑、阳石公主(皆卫皇后女)等也早已被杀。由于多年来忍而好杀,法令无常,大臣动辄得罪,致无罪而被夷灭者数十家。公孙贺被任为丞相(事在太初二年,前103年),“不受印绶,顿首涕泣”。身边的人问他何以如此,他回答说:“主上贤明,臣不足以称,恐负重责,从是殆矣。”[76]君臣间的隔膜疏离由此可以见出。武帝的身边,当然一直是簇拥着无数宫女、宦者以及方士、臣僚的,但真正亲近的人大约越来越少,竟至于没有了。所以,暮年的汉武帝多少有些落寞萧索。

这年正月,七十高龄的武帝听了方士的话,向东巡幸到东莱(郡名,治在今山东掖县),亲临大海,还试图乘船浮海,去寻找海上的神山,以求取不死之药。随从的群臣苦苦劝阻,都无法让他回心转意。所幸天公不作美,连续十余天,“大风晦冥,海水沸涌”,根本无法登船。武帝在海边停留了十多天,无可奈何,只得回返。三月,他经过齐国的钜定县(治在今山东广饶县北),举行了劝农的籍田仪式。然后登上泰山,举行修封仪式;之后再到泰山南麓的石闾山,举行封禅仪式。在石闾山的封禅仪式上,武帝对群臣说:

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

在巫蛊之祸后因上言戾太子之冤而受到武帝信任的大鸿胪田千秋,这时首先进言:“方士言神仙者甚众,而无显功,臣请皆罢斥遣之!”武帝回答说:“大鸿胪言是也。”于是悉罢诸方士候神人者。在此之后,武帝还多次对群臣说:“向时愚惑,为方士所欺。天下岂有仙人,尽妖妄耳!节食服药,差可少病而已。”[77]他好像终于从方士编造的神仙不死梦中醒了过来。

《汉书·武帝纪》没有记叙上述情节,只是简单地写道:“三月,上耕于钜定。还幸泰山,修封。庚寅,祀于明堂。癸巳,禅石闾。”[78]

上引武帝追悔之言与田千秋奏对之语,来自《资治通鉴》卷二二的记叙。《资治通鉴》的“汉纪”出自刘邠之手,其所取用之史料,大大超过了《史记》《汉书》范围,这段记载或者有可靠根据。据此,可以想象武帝的追悔之念,盖直接发源于觉察到方士的欺骗,以及长生之不可求。所以,首先罢废的“伤害百姓、糜费天下”之事,就是在各处等候神人光降的方士。而观武帝之言,称从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似乎是对自己在位五十余年的历程基本上持全面否定的态度,而且用“狂悖”来形容,更称“不可追悔”,其悔过之心烛然可见,也确乎发自内心,绝非作态之辞。他以九五之尊,对群臣明言己非,确乎超出常人之所能,更非一般君主之所能。古往今来,文功武略,逾越汉武帝的帝王君主,或不乏其人,然而对群臣如此痛自非悔者,则并不多见。

六月,武帝回到甘泉宫。不久,就下了著名的轮台诏。《汉书·西域传》“渠犁国”下述轮台诏之本末云:

自武帝初通西域,置校尉,屯田渠犁。是时军旅连出,师行三十二年,海内虚耗。征和中,贰师将军李广利以军降匈奴。上既悔远征伐,而搜粟都尉桑弘羊与丞相、御史奏言:“故轮台东捷枝、渠犁皆故国,地广,饶水草,有溉田五千顷以上,处温和,田美,可益通沟渠,种五谷,与中国同时孰。其旁国少锥刀,贵黄金采缯,可以易谷食,宜给足不乏。臣愚以为可遣屯田卒诣故轮台以东,置校尉三人分护,各举图地形,通利沟渠,务使以时,益种五谷。张掖、酒泉遣骑假司马为斥候,属校尉,事有便宜,因骑置以闻。田一岁,有积谷,募民壮健有累重敢徙者诣田所,就畜积为本业,益垦溉田,稍筑列亭,连城而西,以威西国,辅乌孙,为便。臣谨遣征事臣昌分部行边,严敕太守、都尉明熢火,选士马,谨斥候,蓄茭草。愿陛下遣使使西国,以安其意。臣昧死请。”[79]

武帝下轮台诏的直接导因是搜粟都尉桑弘羊与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商丘成一起,奏言在轮台以东的捷枝、渠犁地区(今新疆尉犁一带)开展屯田,并在渠犁屯垦区与敦煌连城之间修筑亭障,以便将敦煌以西至盐水上游的亭障向西延伸到渠犁乃至轮台地区(今新疆轮台东)。正如田余庆先生所指出的那样,这里的重心是修筑连城与渠犁之间的亭障,并非在渠犁屯田。[80]所以,桑弘羊等命令昌分部行边,同时令敦煌太守、都尉“明熢火,选士马,谨斥候,蓄茭草”,都是为修筑亭障作准备的。

这一建议,虽然是以搜粟都尉桑弘羊为首提出的,联署的还有当时的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商丘成,但创议的应当是商丘成。在此之前,征和三年(前90)三月,御史大夫商丘成受命将二万人出西河郡(治平罗,在今内蒙古准格尔旗南境),与贰师将军李广利(出五原)、重合侯马通(出酒泉)一起,兵分三路,进击匈奴。后来,李广利兵败,投降匈奴;商丘成进至凌蒙山,无功而返;马通军至天山,开陵侯成娩将楼兰、尉犁、危须等六国兵共围车师,尽得其王及民众而还,而马通军在东归途中,死者数千人。马通(又作“莽通”)本为武帝身边的侍郎,在巫蛊之祸中因功封为重合侯,并没有多少军政经验。田千秋其时刚任丞相(田千秋于征和四年六月刚由大鸿胪升任丞相),于边事向无所知。桑弘羊是贾人之子,此前一直担任大司农、搜粟都尉等职,是武帝朝后期著名的财臣,其于边事军政亦相隔甚远。所以,当时实际负责边事的朝臣,应当是商丘成。商丘成也是在巫蛊之祸中因击卫太子之功而受任为御史大夫的,很可能与刘屈氂、李广利是一党,当时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很可能急需兴边事以自固。如果此议果然是商丘成首先提出的,那么,武帝的否决,就有进一步清算刘屈氂、李广利一党的意图。到翌年(武帝后元元年,前88年)六月,商丘成因罪自杀,马通与其弟马何罗亦因谋反被杀,举凡因在巫蛊之祸中击讨戾太子有功之人,率被废弃,刘屈氂余党被彻底清除。所以,武帝这时候的“悔”,最重要的,可能是对处置戾太子事件不当的后悔。轮台诏针对商丘成的建议而发,背后隐含的是对商丘成、马通等在击讨戾太子之役中有功之人的“恨”,以及自己当年信用这些人的“悔”。因为巫蛊事件的结果,使武帝后顾空虚,后来虽然立了刘弗陵,然弗陵幼弱,顾命大臣再忠心,也远远赶不上卫太子可靠。武帝当然痛悔自己举措失当,中了刘屈氂、李广利一党的诡计,必然会痛恨刘、李的党羽,如商丘成、马通以及马何罗之类。

按照上引《汉书·西域传》的说法,轮台诏的背景,是武帝“悔远征伐”。《汉书·西域传》并称:“是时军旅连出,师行三十二年,海内虚耗。”显然,是认为武帝后悔的“远征伐”包括了三十二年来武帝所主持的各种征伐。田余庆先生指出,所谓“师行三十二年”,是指自元光二年(前133)至太初三年(前102),并引《汉书·西域传》徐松补注,谓:“自元光二年谋马邑,诱单于,绝和亲,为用兵之始。其后连年用兵,至太初三年西域贡献,凡三十二年。”田先生又引《汉书·五行志》:“自是(元光二年)始征伐四夷,师出三十余年,天下户口减半。”以解释所谓“海内虚耗”之辞,并进而认为早在元封五年(前106)前后,武帝就已经意识到长期出师征伐给国家民众所带来的沉重负担,因而有意改弦更张,转变政策,只是由于与戾太子的矛盾冲突等因素,一直拖着未办而已。这个解释虽然宏大深刻,更言之成理,令人佩服,但由诏书所见,武帝陈述自己真正后悔的“远征伐”,实际是指刚刚失败或至少是无功的征和三年之役。陈苏镇先生说:

细读轮台之诏,武帝兴兵数十年,而诏中所“悔”的只是征和三年之役。他后悔误信军候弘之言及“皆反谬”的群臣计谋与占筮“卦兆”,从而做出错误决策;更后悔在海内虚耗、百姓疲敝、政局动荡、不能再大举远征的情况下,没有及时转变政策,因而招致惨重损失,使已经相当严重的局面又雪上加霜。[81]

所说可能更为切合实际。不仅如此。武帝对征和三年之役的后悔,可能还包括了对李广利、马通乃至商丘成的任用,使李氏一系势力坐大,给本来就已经非常复杂微妙的形势增加了更多的可变因素。

李广利是昌邑王髆的母舅。卫太子被废、卫氏夷灭之后,朝中势力最大的,就是李氏集团。《汉书·刘屈氂传》载:

其明年,贰师将军李广利将兵出击匈奴,丞相为祖道,送至渭桥,与广利辞决。广利曰:“愿君侯早请昌邑王为太子。如立为帝,君侯长何忧乎?”屈氂许诺。昌邑王者,贰师将军女弟李夫人子也。贰师女为屈氂子妻,故共欲立焉。是时治巫蛊狱急,内者令郭穰告丞相夫人以丞相数有谴,使巫祠社,祝诅主上,有恶言,及与贰师共祷祠,欲令昌邑王为帝。

刘屈氂与李广利是儿女亲家,一在内为相,一在外为将,朝廷内外更广布党羽,隐然可左右朝政,拥立昌邑王髆。其谋虽终为武帝所破,刘屈氂被腰斩,李广利兵败投敌,但本已大伤元气的汉朝,又受到了一次大的残害:李广利所领七万精锐尽陷,马通所部四万骑存者亦无多,只有商丘成所部二万得以较完整地保留下来;朝中能臣名将,经过又一次杀戮,所剩更少。这些,一定都会让武帝感到很痛心。因此,所谓“海内虚耗”,最根本性的是人才虚耗,武帝环视满朝文武,几已无人可用。他在晚年骤然提拔重用霍光、金日磾、上官桀等人,固然因为这些人确实忠勇可靠、才干卓然,但当时朝中也确实没有资历、才干更为合适可靠的其他人选。

要之,武帝晚年的后悔,大约包括三个方面:一是信用方士多年,求取长生之药却终不可得;二是巫蛊之祸处置过当,至戕杀嫡子,动摇皇家根本;三是发动征和三年之役,使刘屈氂、李广利一党乘机坐大,随之而来的一系列事变,更使朝廷内外均受到进一步损失,汉家天下人才虚耗,兵少将寡,无人可用。这三个方面的后悔,涉及武帝自己的身心、身后的继承人以及身边的臣工,从大处而言,也都关涉国运大政,但其出发点,却主要是武帝自己,是武帝从自身立场出发,对一系列做法与事件的反省,反省的范围也比较有限,可能说不上是对他数十年来政治的彻底反思。


[76]《汉书》卷六六《公孙贺传》,第2877—2878页。

[77]《资治通鉴》卷二二,武帝征和四年三月,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二版,第748页。

[78]《汉书》卷六《武帝纪》,第210页。

[79]《汉书》卷九六《西域传》,第3912页。

[80]田余庆:《论轮台诏》,初刊于《历史研究》1984年第2期,后收入氏著《秦汉魏晋史探微》(重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版,第30—63页。

[81]陈苏镇:《〈春秋〉与“汉道”:两汉政治与政治文化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8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