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子与儒生
与董仲舒一起应对策问的其他贤良的对答之辞,都没有保留下来。元光五年(前130)策问,公孙弘被武帝擢为第一名,《汉书·公孙弘传》中有明确记载。据此揣测,董仲舒的对策虽然可能颇得武帝认同,但并未得到第一名。策问之后,董仲舒被任为江都相,也没有留在长安。其后曾被废为中大夫,又起为胶西王相,但一直未得致身卿相,进入朝廷的核心集团。在这个意义上,不宜过分强调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在武帝朝政治决策中的作用,更不能认为“天人三策”给武帝朝的政治决策指明了方向,可能更谈不上董仲舒上“天人三策”,从而开启了中国学术思想“独尊儒术”的“经学”时代。事实上,在《史记·董仲舒传》里,董仲舒不过是一名“明于《春秋》”、传播公羊学的儒生,其学问的特点是“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而其仕途并不顺利,可以说是怀才不遇。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上于元光元年(前134),当时如果即已非常著名,成为武帝推行儒家政治的“宝典”,司马迁不可能不知道,而《史记·董仲舒传》却于此只字未提,也说明在武帝之世,董仲舒及其学问,可能并未得到重视,更说不上影响武帝朝政治的走向。《汉书·董仲舒传》照录了他所上的“天人三策”,从而使《汉书·董仲舒传》的篇幅远过于《史记·董仲舒传》(前者是后者的二十多倍),并把董仲舒推崇为确立儒学独尊地位的元勋,“及仲舒对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材孝廉,皆自仲舒发之”。这种说法,很可能是西汉后期、东汉前中期儒学逐步发展之后,后世群儒溯本求源,“追溯”到董仲舒那里才产生的。在武帝时代甚至可能在整个西汉时期,大约都不会有这种说法。
那么,后世群儒(包括班固)何以会如此推崇“天人三策”呢?
《汉书·五行志》说:“汉兴,承秦灭学之后,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74]把阴阳、天作为儒家学说的“核心”,这是董仲舒的一大创新。战国以来,讲到宇宙生成论,道家多追溯到天、地之前,而儒家则大抵以天、地为起点,言“天命”而不言天由何来。阴阳家,则讲“气”,以为气是宇宙的本原。董仲舒融汇诸家之说,把阴阳四时五行的“气”,认定为“天”的具体内容,并将之拓展到政治、思想与人生各个领域,从而形成了以“天”为中心的大系统。“天人三策”的出发点,正是这个以“天”为中心的思想体系。
如果说“天”是董仲舒宇宙本体论的核心概念,那么,“天人相应”就是其政治哲学与社会伦理学的核心内涵。人既为天所生,自当敬奉上天而以之为行事之法则。然而天道高远,非凡人所及,必俟人君之教导,于是天子遂为天、人间的媒介,“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人君既为“天之子”,则其立治行政,即必承天意以从事,也就是“法天”。天命、天意怎样显现呢?天意垂象于日月星辰风雨,示命于禽兽虫鱼草木。人君法天,就是依靠这些“天象”以求“天道”而随之以行“人事”。人君法天承天以治人,其权力以天意为根据,也就必然要受天意的制约,所以人主虽尊,但不能自恣。这就是董仲舒设计的“君权天授论”。
以“天”为核心的本体论和以“天人相应”为基础、以“君权天授”为核心的政治哲学,是董仲舒对先秦儒学的重大发展,也是后世儒学进一步发展并得以干预政治的出发点,而这两个方面,在“天人三策”中均得到充分而简明的阐发、论述。后世儒家之所以推重“天人三策”,原因也就在这里。
那么,对于汉武帝来说,这些思想,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分析上引武帝征召贤良文学的诏书以及三道策问题目,可以见出,武帝关心的问题,不外乎两个方面:一是帝王的“合法性”来源,即帝王何以得为帝王?所谓“天命”是如何显现的?它又如何得到认识?质言之,就是“我为什么可以做皇帝”?二是怎样做个好的帝王?三王五帝这些上古时代的好帝王是怎样做的?现在我应当怎样做?这两方面问题,可能是一直困惑年轻的汉武帝的核心问题。就其自身而言,他是景帝的第九子,前面有兄长荣做过太子,为什么他可以继承帝王,而不是别的皇子?“天命所归”这句话,究竟是如何落实到自己身上的?在武帝即位的前几年里,上有太皇太后窦氏直接干预朝政,下有武安侯田蚡“权移主上”,武帝对这个问题的追问自有其内心的担忧。而汉初制度,既沿袭秦制而来,行之六七十年,至此亦频现弊端。最为重要的是,虽然汉承秦制,可自汉初以来,朝野上下,却是异口同声,一致讨伐秦制。所以,“改革”的呼声一直甚为高涨,迄未消歇。《史记·封禅书》载武帝初即位:
元年,汉兴已六十余岁矣,天下艾安,搢绅之属皆望天子封禅改正度也。而上乡儒术,招贤良,赵绾、王臧等以文学为公卿,欲议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诸侯。草巡狩封禅改历服色,事未就。会窦太后治黄老言,不好儒术,使人微伺得赵绾等奸利事,召案绾、臧,绾、臧自杀,诸所兴为皆废。[75]
这次流产的改革,是打算依照儒家学说的设计,效法周公,制礼作乐,故计划先立明堂,然后巡狩、封禅、改历法、更服色,逐步建立起以礼、乐为基础的汉家制度。
董仲舒对武帝这两方面问题的回答,概括起来,用最直白的话表达,就是:第一,皇帝是“天之子”,所以可以做皇帝;而他之所以是“天之子”,又因为他是皇帝。所以,其实等于没有回答。第二,做皇帝要服从“天命”,依“天意”行事,要受上天的制约。这样的回答,显然不合武帝之意,距离其期望也很远。所以,可以相信,武帝本人即使真的亲览了“天人三策”,大约也没有非常肯定的表示。董仲舒对过策问之后,只是被任为江都相,事江都易王刘非,并没有受到重用。《史记》《汉书》都说董仲舒“为人廉直”,看不起希世用事、阿谀奉承的公孙弘;又说董仲舒“不问家产业,以修学著书为事”,说明他不过是一介廉洁正直、以学问自守的儒生而已,与希世用事、善于阿谀,又“习文法吏事,而又缘饰以儒术”的公孙弘,是不能相比的。
《汉书·董仲舒传》卷末赞语引刘向之语,称:“董仲舒有王佐之材,虽伊、吕亡以加,管、晏之属,伯者之佐,殆不及也。”伊、吕、管、晏,即伊尹、吕尚、管仲、晏婴。此言评价甚高。而又引刘向之子刘歆的话,驳刘向之说,以为:“仲舒遭汉承秦灭学之后,六经离析,下帷发愤,潜心大业,令后学者有所统壹,为群儒首。然考其师友渊源所渐,犹未及虖游、夏,而曰管、晏弗及,伊、吕不加,过矣。”游、夏,即子游、子夏。刘歆说董仲舒的功绩,在于参合六经,使后世学者“有所统壹”,把他看作为群儒之首,其贡献重在学术、思想,而非在事功政绩。所说是确当的。以为董仲舒之说,引动汉武帝,影响汉朝政局变动,甚至确立“独尊儒术”的千年大局,故而将他看作为“帝王师”的典范,是后世史家的愿望与想象,并非历史真实。
[74]《汉书》卷二七上《五行志》,第1317页。
[75]《史记》卷二八《封禅书》,第138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