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记忆、回忆、追忆以及谎言
(一)记忆
人类之所以有历史,是因为人类有记忆。
由于对“记忆”的界定有不同的理解,所以,我们无法讨论哪些动物群体有记忆,以及有怎样的记忆,但可以基本肯定,大部分动物群体的记忆(如果有的话)是建立在重复经验基础上的,是不自觉或非主观的记忆。而人类的记忆则是自觉的、主动的记忆,因而也是有选择的记忆——一个人来到陌生的环境中,会时刻提醒自己记住带好自己的证件,记住走过的路,这是典型的自觉而主动的记忆;我们当然不是也不可能记住周围所有的事物,也不是记住所说和听到的所有的话,而只是记住了那些对我们有意义或者我们认为有意义的事项,这就是有选择的记忆。
人类生活、成长在时间的长河里,在时间里存在,也在时间中消逝;“自我”既在时间中形成,也在时间的流程中逐渐崩解。如果没有记忆,我们不仅没有童年,没有过去,也不会有现在,更不会有未来;如果没有记忆,我们就无法与他人交往,也就没有家庭与社会,甚至也不会有自己,因为我们将无法界定、描述自己;如果没有记忆,我们也无法凝聚自己对世界的感知,也就无以形成认识,更无法思想。在这个意义上,记忆是人类精神乃至人类生存最重要的根本性特征之一。正是因为人类有记忆,人类才成其为人类,并因此而拥有对自身历史的记录、叙述与认识。所以,人类的记忆能力与记忆,乃人类历史与历史学的基础。
即使没有患上失忆症,人类的记忆也不是永恒的。遗忘将从冥冥之中慢慢升起,淹没我们每个人曾经以为最美丽、最宝贵的记忆。无需太长时间,那个曾经爱过、痛苦过的人,可能什么都不会留下。即使我们回到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时空,也无法重睹昔年的美丽,因为时间已经改变了一切。而留存于个体的记忆也无法跨越个体,实现人际和代际间的传承,作为一种精神活动,它必然随着身体的衰老、死亡而灰飞烟灭。要把这些记忆保存下来,就有赖于文字。
有一些文字记载的记忆是在事件发生时或者说是在历史过程之中留下来的。比如,人们一边劳动,一边歌唱,唱的就是劳动的感受,而这些唱词被记录下来,就是“即时性记忆”留下的文字。在历史文献中,偶尔可以看到这种即时性记忆的文字,虽然它也是事后被整理出来并经过改造的,但仍然可以感受到那种“即时性”的场景。《诗·大雅·生民》大约可以看作是欢庆丰收的节日庆典上所唱的颂歌。它首先叙述了后稷的传说和周室的建立,然后是关于祭典的描述:
诞我祀如何?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叟叟,烝之浮浮。载谋载惟,取萧祭脂。取羝以軷,载燔载烈,以兴嗣岁。
卬盛于豆,于豆于登。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胡臭亶时。后稷肇祀,庶无罪悔,以迄于今。[57]
我们尝试着把它翻译成白话:
怎样来祭祀我们的祖先呢?有的人在舂谷,有的人在扬掉糠皮。有的人忙着用簸箕筛掉米头子,有的人在仔细地揉搓谷米。淘米的声音沙沙响,蒸米的热气呼呼升。另一群人围在一起,商量了半天,然后分头去采择香蒿和油脂。抓住一头公羊,拿它来先祭路神。
把火烧起来吧,火烧得越旺,来年的运道收成就会越好。把蒸好的米饭、大肉、油脂盛在木盆瓦罐里,盛得满满的。香气升起来了,上帝天神安详地享受着这种香气。那些馨香的气味真是恰到好处啊。自从后稷创造了祭祀的仪式,一直到今天,我们再也没有遭遇灾难。
可以相信,这一段文字,最初很可能就是在祭祀(尝)仪式上唱出来的——我们甚至可以想象一群人在忙着准备祭祀,不同的人在做不同的活计,高声地嚷着,欢快地大笑着,有一个人,可能是巫,就唱起歌来。这首歌先是被口口相传,代代相承,后来被形诸文字,并加以整理,就是我们今天读到的这篇《生民》。
可以相信,很多诗歌,至少在最初,所表达的很可能是一种即时性的情感,特别是情诗。不管是否出自武帝之手,“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所反映的情感都是真切的,是情人约会时急切心理的“即时”反映。大部分情诗,最初都应当来源于这种即时性记忆。《小雅·隰桑》篇的性质历来存在很多讨论,去除了诸种过度的阐释和后人赋予的意义,它很可能本来就是一篇简单质朴的情诗: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58]
山谷中的桑树枝条修长,柔美无比,桑叶鲜嫩茂盛,引人绮思。与我心爱的人儿相见,我的快乐无法形容。……你是我心中的至爱,无论天涯海角,我的爱将永远追随着你;我把爱珍藏在心间,时时刻刻不能忘怀。显然,这种炽热的情感,通过文字,得以表达并传承下来,成为一种永恒的记忆。
我们今天面对的诸多历史文献中,相当部分的书信、诗作等文学作品,部分文书,都可能是“即时性记忆”留下来的文字。我们写一封信,在写信的同时,就留下了这个足供记忆的凭据,是典型的即时性记忆。不少思想性与情感性的作品,也是在撰写的同时成立的——那种情感,在被书写时,才真正地突显出来;而在被书写之前,它可能是朦胧的。同样,某些思想,在书写的过程中才得到论证并清晰或体系化;而在此之前,它可能只是一些想法、念头,即思想的火花。官府的一些制度性文书,如户籍簿、过关文书、讼诉文书,也是在其制作过程中成立的,也可以归入“即时性记忆”的类别里。
有些历史场景的描绘,也基本上可以相信出自史家在事件发生之当时、现场记录下来的,可以看作“即时性记忆”的范畴。如《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关于渑池之会的著名记述:
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鼓瑟。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奏盆缻秦王,以相娱乐。”秦王怒,不许。于是相如前进缻,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缻。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缻。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缻。”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蔺相如亦曰:“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秦王竟酒,终不能加胜于赵。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59]
在这次秦王、赵王均亲临的重要外交活动中,秦、赵两国的史官(秦御史、赵御史)均在现场,而且即时记录所见所闻,应当是典型的“即时性记忆”文字。这一类的文字,还可以举出很多,如《左传》中关于历次盟会的记载,季札观礼的故事,《史记》中关于鸿门宴的描述,都可能是史官在当时记载下来的。
[57]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卷二二《大雅·生民》,第882—884页。
[58]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卷二十《小雅·隰桑》,第809—810页。
[59]《史记》卷八一《廉颇蔺相如列传》,第24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