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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草不黄——《汉书》断章解义 (新民说)
1.2.2.3 (三)武帝的思念

(三)武帝的思念

李夫人的美是什么样子的,究竟美到什么地步呢?我们无法想象。在她死后,武帝让人画了她的画像,挂在甘泉宫里,时常对着画像哭鼻子。不仅如此,他还让人找来齐地的方士少翁,想方设法,使用幻术,以见到能活动的李夫人。班固对这个场景的描述可能是真实的:夜色深沉,少翁设立了两座帷帐,其中一座点燃明晃晃的灯烛,陈列了酒肉供品;武帝坐在另一座帷帐里,远远地看见那座帷帐中坐着一位美丽的女子,酷似活着的李夫人,那女子还慢慢地走了几步,然后回到床边坐下来。武帝远远地看着,一定是泪眼婆娑,他很想走过去,握着李夫人的手,甚至是拥她入怀。但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班固毫不隐讳地点出了这个戏的假——帷中的女子显然是真人假扮的,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武帝靠得太近,那会穿帮的。情圣刘彻伤心不得自已,写了一首诗和一阕赋。诗只有一句:“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这句诗大约是武帝亲自写的。 “是你吗?不是你吗?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了,你怎么来得这样晚呢?”这首诗,完全是少年郎等候情人时急迫的心情,没有蕴含,更谈不上深情厚致。但因为是皇帝做的,当然是最好的,是那个时代的“主旋律情歌”,所以“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大河上下、江南塞上,都要“大唱”的。

但这个故事,实际上是很有些问题的。《史记》的《孝武本纪》与《封禅书》所记故事情节与此几乎完全相同,而招致的亡人却换成了王夫人。《史记·封禅书》说:

其明年,齐人少翁以鬼神方见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盖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见焉。于是乃拜少翁为文成将军,赏赐甚多,以客礼礼之。[55]

据下文,少翁不久即因法术无效而被杀,事在元狩四年(前119)。李夫人之子髆受封为昌邑王在天汉四年(前97),距离少翁被杀已有24年。髆受封11年而死,故谥为“哀王”,其享年不永,当无疑问。即使他二十岁时受封,当少翁死时,髆也还未出生,他的母亲李夫人自然也不会死。所以,少翁招致李夫人亡魂的故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正因为此故,《资治通鉴》遵从《史记》,仍作“王夫人”,认为应当是齐王闳的母亲王夫人;而不是《汉书》所说的“李夫人”。桓谭《新论》又把招魂的方士换成了武帝朝另一个著名的方士,李少君,而所招之魂也是“王夫人”:

武帝有所爱幸姬王夫人,窈窕好容,质性嬛佞。夫人死,帝痛惜之。方士李少君言能致其神,乃夜设烛张幄,置夫人神影,令帝居他帐中遥望,见好女似夫人之状,还帐坐。[56]

汉武帝做了54年皇帝,他的宠妃一定有很多,年轻早死者也必不少,或者,他会想起其中的某一位来,恰巧来了一位会致幻术的方士,便不免让他试一试。所以,武帝让方士招魂的事情应当是发生过的,只是不一定是由哪一位方士主持、所招者也未必是王夫人或李夫人,但据上所考,由少翁招李夫人之魂却是肯定不可能的。因此,《汉书·李夫人传》中这个招魂的故事,应当是移花接木而来。而因为《史记》中明言所招的是王夫人,班固当然会看到,却径改移到李夫人身上来,几乎可以肯定,班固这样做,是故意的。

如果少翁设术招致李夫人魂魄的故事是从王夫人或其他后妃那里移接过来的,那么,武帝那句“偏何姗姗其来迟”的怅恨之辞,即使出自武帝之口,也未必是对李夫人(魂魄)说的,而《汉书·李夫人传》中几乎占了传文一半的这首赋(后人称为《李夫人赋》),也很可能并非出自汉武帝之手。当然,武帝的文采应当还是不错的,《文选》卷四五收了他一首《秋风辞》,说是他巡幸河东、祭祀后土之后,在汾河中流与群臣饮燕,有感而作的。辞云: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携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舡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睹秋风落叶,思佳人不永;中流棹歌,叹人生苦短,哀情良多。诗情造意,缠绵流丽,虽非上佳,亦殊为不恶。而其辞句浅显易懂,反映情感也直白通达,正是无须在文辞上多下功夫的帝王之诗。而《李夫人赋》的风格却迥然有别,用词典雅,辞句精雕细琢,显然在字句上下了很多功夫。我们来简单地分析一下这首赋:

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

师古注:嫮,美也。连娟,纤弱也。樔,截也。佳人已逝,幽冥阻隔,可恨上天总是让美丽不能长存。

饰新宫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

新宫,颜师古释为“待神之处”,即灵殿。建了一座崭新的宫殿等着你来住,你怎么还不回来呢?这里原来就是你的家啊。

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

你住的地方阴郁黑暗,杂草丛生,一点都不干净;你在那里一定是心怀悲伤,以泪掩面。

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

山椒,山陵也。修,长也。阳,明也。你的陵墓前置放着车舆与骏马,可长夜漫漫,一直见不到天明。

秋气憯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

秋天到了,秋意清凉,露水(“秋气”沉下来就成为秋露)就像你悲伤的泪水,而你,就如秋桂的落枝,慢慢地化入土中。

神茕茕以遥思兮,精浮游而出畺。

我神情落寞,无所凭依,遥想远方的你,魂灵不禁遁入大荒,在缥缈无际的空中游荡。

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

沈阴,即沉阴,指地下。圹,即旷。未央,即未半。你的青春年华还没有度过一半,却到地下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

我思念你已经到了极致,可你还是不回来;我想念你窈窕的身姿,真想化作一只小鸟,翱翔而去,寻觅你的芳踪。惟,即“思”,与“念”相对。幼眇,即窈窕。相羊,即翱翔。

函荾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

荾,即蕊。荴,花粉。杂袭,即重积,意为香味很重。的,确实。你的美丽就像含苞待放的花蕊、蕊上的香粉,在等待着微风来拂散,香味芬芳,浓郁非常,四处弥漫。你美丽的容颜虽然越来越模糊,并在风中飘荡,却愈益显得端方庄严。

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

这是追述亡人生前的生活细节。我还记得,你在欢宴之后,带着酒意,倚着窗楹,目光游离,秀发飘散,百媚万啭,我也心旌神驰,不能自已,拥着你,不知身在何方。

欢接狎以离别兮,宵寤梦之芒芒,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

然而,欢乐的时光飞逝而去,再也抓不回来;留下的只有永远的离别,即便是夜里做梦,也很难梦到,梦到了也不真切。不仅你的身体早已化为泥土,再没有往日的生动香艳,就算是魂魄,也在太虚中飞扬,很难遇见了。

何灵魂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执路日以远兮,遂荒忽而辞去。

太虚之中飞荡的灵魂何其多啊,虽然哀思绵绵,也只能驻足不前了。看样子,能再见你的路还非常遥远,我只有暂时与你告别了。

超兮西征,屑兮不见。浸淫敞,寂兮无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太阳将要落山,很快就要不见了。万籁俱寂,世间万物都沉寂休眠了,而我的思念就像大河流逝的波涛,伤悼长存于心间。

赋的第二段是“乱”。颜师古曰:“乱,理也,总理赋中之意。”相当于结语。在吟颂或歌唱时,乱是用不同于正文的韵律格调表示的,所以其音节、韵律和措辞都变了。

佳侠函光,陨朱荣兮。

佳侠,即佳丽。正在荣华青春的佳人丽姝,遽然凋谢了。

嫉妒闟茸,将安程兮!

闟茸,卑微之人。真是让人气愤啊,那些卑微无足轻重的人,都活得好好的,却让我心爱的人死去了。

方时隆盛,年夭伤兮,弟子增欷,洿沫怅兮。

弟子,指亡人的兄弟、儿子。洿沫,涕泣。正当青春年少,就魂归幽冥;兄弟与爱子号啕哭泣,悲伤哀悼,却也不能挽回。

悲愁于邑,喧不可止兮。向不虚应,亦云已兮。

孩子哭个不停,以前孩子只要一哭,你就一定会答应的,现在却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嫶妍太息,叹稚子兮。懰栗不言,倚所恃兮。

嫶妍,面容憔悴。因为心中忧伤,我也越来越憔悴了,每天唉声叹气,真可怜我们的小儿子啊。你临终时虽然悲伤不言,但我明白你多么希望我能看在平日恩情的分上,能照顾好幼子啊。

仁者不誓,岂约亲兮?既往不来,申以信兮。

仁者做事情不需要立下誓言,亲人之间互相照顾,哪里还需要什么约定?死者一去不返,再也不能回来了,生者却不敢忘怀,此心将永驻天地之间。

去彼昭昭,就冥冥兮。既下新宫,不复故庭兮。呜呼哀哉,想魂灵兮!

走吧,走吧,到那个冥冥世界去吧;既然离开了灵殿,就再也不要回来了。真是希望世上有魂灵啊。

不管怎样,这阕赋表达的情感还是真切的,很好地反映了作者对亡人的缠绵爱欲和思念之情。但是,如此真切的感情,真的会在帝王的身上显现吗?武帝的才情辞华,果然臻于“独绝”之境吗?此且不论。“悲愁于邑,喧不可止兮。向不虚应,亦云已兮。嫶妍太息,叹稚子兮。懰栗不言,倚所恃兮。”你能想象李夫人生前,是自己带孩子的吗?那个昌邑王髆,每天围着李夫人哭闹,而他的爸爸,汉武帝,就在他们身边,看着孩子妈妈不厌其烦地哄孩子、照顾孩子吗?这个场景,几乎没有可能发生在帝王家。你能想象李夫人临终之时,唯恐昌邑王无所倚靠、生活困难,而武帝看着稚子,唉声叹气,不知怎样能把他照顾好吗?我相信,即使是想比喻夸张,武帝也很难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死去了妻子、孩子无人照顾的中年鳏夫吧。所以,我不太敢相信这种赋真的出自汉武帝之手,甚至不是宫廷文人捉刀的,而更可能是把别人的作品挪过来用的。

 至此,我们终于大致弄清了《李夫人传》的由来:它所讲述的几个故事,本来是各自独立的,甚至可能本来与李夫人没有关联,即便是直接相关的“一见”部分,也很可能来自宫廷中的诸种传言。“北国有佳人”的诗,“少翁招魂”的故事,“姗姗其来迟”的歌,以及后人命名为“李夫人赋”的赋,很可能本来就与李夫人没有关系。班固把这些不太相干的材料收集在一起,剪裁取舍,以道德评判准则为线索,加以串连,建立起几个重要事件间的因果关系,并辅之以想象,然后写成了这篇有名的《李夫人传》。它更主要是班固对李夫人的一种认识和定位,反映的主要是班固(以及西汉中期以后的史家)对李夫人的想象和评判。换言之,如果不是班固,而是另外的史家,可能会写成另外的李夫人传。而班固之所以撰成这篇基本倾向于否定的《李夫人传》,显然与李氏家族不得善终,而李夫人之子昌邑王髆早死(约死于征和四年,前89年),其子贺于昭帝亡后被霍光立为帝,之后二十七日即因淫乱而被废,有着密切关联。试想,如果李夫人的孙子昌邑王贺在皇位上坐得稳,武帝之后“昭宣中兴”的“宣”,成为昌邑王贺,那么,班固又会撰写一篇怎样的《李夫人传》呢?

在这个意义上,史家是势利的,非常势利。班固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人了。


[55]《史记》卷二八《封禅书》,第1387页。

[56]桓谭:《新论》卷下《辨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