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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草不黄——《汉书》断章解义 (新民说)
1.2.2.2 (二) “一见”

(二) “一见”

这个故事既有高度的私密性,又非常有戏剧性,就像是20世纪的一个室内剧。年轻的李夫人生病了,生的什么病不知道,但并非传染病,是可以确定的。所以从疾病的角度,她并不是不能见武帝。不能见的理由,是她生病后不漂亮了。那么,由此,我们反推李夫人生病前的漂亮,是健康的、朝气蓬勃的,是青春的美,是“北国佳人”的美;不是病弱的、林黛玉式的美。李夫人大概很年轻,也没有谈过几次恋爱,所以并不知道男人的爱恋,其实是更倾向于后者的。当然,事情不是这样。按照班固的叙述,她实际上怀有非常深的心机。她的真实目的,是要向武帝托付自己的两个兄弟,给他们讨得高官厚禄。显然,她达到了目的,李广利被任为贰师将军,延年被任为协律都尉。

现在的问题是:班固叙述的这个故事,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个故事,显然发生在宫闱之中,班固(或其他史家)是如何知道的呢?

当然,武帝与李夫人的对话,可能并不是在仅有两个人的场合下发生的。这毕竟是在探病,它完全有可能发生在其他人之前,当时有宦官和宫女在场自然是可能的,所以,它的真实性是不能断然怀疑的。可是,李夫人与其姊妹间的对话,却完全是私语,更不可能有史官记下来,因为它暴露出李夫人的真实动机是有意控制皇帝的情感,从而达到她个人的目的。[51]那么,这些私语是如何传出来的?当然不是李夫人,她已经死了;是她的姊妹吗?这些话不利于李家,她们自己怎么会传出来?唯一的答案是宫廷中的流言蜚语。弄明白这一点之后,我们再去看李夫人与武帝的对话,那个场景,武帝委屈自己以求得与美人一见,大约也不会是史官的直录,更可能是当时在场的太监、宫女们出去讲的故事,慢慢地传播开来,后来就越讲越生动而“真实”了。质言之,其源头,乃宫女太监们的回忆与叙述。

此种性质的记叙,其实还有很多。如《汉书·外戚传》记高祖薄姬(汉文帝刘恒之母)之得幸,说:

始姬少时,与管夫人、赵子儿相爱,约曰:“先贵毋相忘!”已而管夫人、赵子儿先幸汉王。汉王四年,坐河南成皋灵台,此两美人侍,相与笑薄姬初时约。汉王问其故,两人俱以实告。汉王心凄然怜薄姬,是日召,欲幸之。对曰:“昨暮梦龙据妾胸。”上曰:“是贵征也,吾为汝成之。”遂幸,有身。岁中生文帝,年八岁立为代王。自有子后,希见。[52]

薄姬与其小姐妹管夫人、赵子儿三人“苟富贵毋相忘”之约,既然在两美人与刘邦宴会嬉戏时曾经讲出来过,或为史官所记,且可不论。而薄姬与刘邦帷中私语(连“昨夜梦里皇帝压在我胸脯上”,以及“我来让你心满意足”这样的话都写下来了),史家又是如何知道呢?又如,同书卷记昭帝后上官皇后之得立为后,谓:

昭帝始立,年八岁,帝长姊鄂邑盖长公主居禁中,共养帝。盖主私近子客河间丁外人。上与大将军闻之,不绝主欢,有诏外人侍长主。长主内周阳氏女,令配耦帝。时上官安有女,即霍光外孙,安因光欲内之。光以为尚幼,不听。安素与丁外人善,说外人曰:“闻长主内女,安子容貌端正,诚因长主时得入为后,以臣父子在朝而有椒房之重,成之在于足下,汉家故事,常以列侯尚主,足下何忧不封侯乎?”外人喜,言于长主。长主以为然,诏召安女入为婕妤,安为骑都尉。月余,遂立为皇后,年甫六岁。[53]

鄂邑盖长公主与宾客丁外人私通,大将军霍光要巴结、笼络盖长公主,以诏书召丁外人入宫,让他近便服侍长公主,使她欢愉。上官安想把自己的女儿送入宫中,走霍光的门路,没有走通,就去找盖长公主的情夫丁外人想办法,果然成功。这里涉及宫闱秘事、裙带请托,看来也只能来自宫廷中的流言。

如果上述揣测不误,我们不免对《汉书》此类叙述的可靠性产生怀疑:作为一个严肃的史家,怎么会去采信宫女宦者的传言之辞?原来所谓严肃的历史叙述中,也夹杂了这样的道听途说、流言蜚语、八卦新闻。还不仅如此,传文中有关武帝又再一次申言希望与李夫人见一面时,“夫人遂转乡歔欷而不复言”,这个描述,大概在八卦传言中都不会有,而只能出自史家的想象与修辞,是虚构的——虽然合情合理,但仍然是虚构的。它当然可能是事实,但绝非有人亲见并亲自叙述的。那么,这里叙述的故事,乃传言与想象的混合物,应当是没有疑问的。

在李夫人的一生中,可以相信,还是有其他故事的。《西京杂记》就记载了一个香艳的故事:“武帝过李夫人,就取玉簪搔头。自此后,宫人搔头皆用玉。”[54]过,探望;簪,头饰,用来固定发髻的长针。这是说武帝用玉簪给李夫人挠痒痒。它完全可以铺衍成武帝与李夫人是如何恩爱的。但班固没有写它,而是写了这个李夫人病中不愿与武帝相见的故事。其目的,显然在于突显李夫人是多么工于心计。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班固甚至改写了事实发生的顺序——他在这个故事之后,写道:“及夫人卒,上以后礼葬焉。其后,上以夫人兄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封海西侯,延年为协律都尉。”把李广利、李延年之得到重任说成是李夫人死前未见武帝的结果,但事实并非如此。盖李广利任为贰师将军在太初元年(前104)八月(见《汉书·武帝纪》)之前,李延年为协律都尉,也当是在李夫人见幸、生昌邑王髆之时,均非李夫人死后。换言之,李广利、李延年之受任、得官,应当是缘于李夫人之得宠,是在李夫人生前,而绝非李夫人之病死,更不是在李夫人死后。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史家的无情,以及没有原则或者说不坚持原则。第一,按照史家的要求,道听途说之辞、没有充足的证据,是最好不要采择的。但事实上,史家大量采信了这些未经证实的说法,其理由,并非它们是可信的,而是它们可以用于说明史家要阐述的某种道理。在这个故事里,因为传言有利于说明李夫人的用心险恶,所以班固采信了,并且希望读者也相信其为事实。第二,按照历史叙述的原则,是不可以将历史事实发生的时间顺序弄乱的,更不可颠倒。但在这里,班固毫不犹豫地就这样做了,因为这样可以突显李夫人险恶用心的效果。我们知道,班固是中国历史上最优秀的史家,他尚且如此,更遑论那些一般的史家,以及那些不堪的史家了。


[51]参阅宇文所安《“一见”:读〈汉书·李夫人传〉》,见氏著《他山的石头记——宇文所安自选集》,第105—119页,特别是第111—113页。

[52]《汉书》卷九七《外戚传》,第3941页。

[53]《汉书》卷九七《外戚传》,第3958页。

[54]《西京杂记》卷二《搔头用玉》,第1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