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赤帝子斩白帝子”
这个故事漏洞非常多,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完全不能让人信服。首先,故事发生的地点,就有问题。刘邦奉命送徒往骊山,自沛县出发,至丰西泽中亭(《史记》作“丰西泽中”),即纵徒而去。“丰西泽中”,颜师古注:“丰邑之西,其亭在泽中,因以为名。”刘邦家在丰邑乡中阳里,丰西在丰邑乡之西,同属沛县。换言之,刘邦率徒自沛县出发,不过一两日,即可到丰西,何得言“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难道这些“徒卒”还没离开本县就大多逃亡?因此,纵徒之事,如果确实发生,也当是刘邦预谋而为之,并非事发突然、不得已而为之。《西京杂记》卷二“高祖送徒骊山”条:“高祖为泗水亭长,送徒骊山,将与故人诀去,徒卒赠高祖酒二壶、鹿肚牛肝各一。高祖与乐从者饮酒食肉而去。”[16]如果这个记载属实,那么,刘邦在离开沛县之前,就已经下决心纵徒亡命,不再为秦王朝卖命了,与“徒多道亡”没有关系。换言之,刘邦可能是受命送徒骊山之初,就已决定纵徒逃亡了。
如果此点可以确定,那么,其后所谓大蛇当道、刘邦挥剑斩蛇之事,就只能是写好剧本的演出。与此相类似然更为著名的表演,见于《史记·陈涉世家》:陈胜、吴广欲起事,“乃行卜。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陈胜、吴广乃决意假鬼神之事以威众,就用朱笔在帛上写了“陈胜王”三个字,让人放在用网打来的鱼腹中,徒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吴广又趁人不注意,悄悄地藏在营地边上的神祠树丛中,到了晚上,点起一把火,学着狐狸的音调,高声呼叫:“大楚兴,陈胜王”。徒卒听了,当然大为惊恐。到了第二天早上,“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17]刘邦的做法,与陈胜、吴广的作为,如出一辙,都是“假鬼神之事以威众”;而且,刘邦和陈胜、吴广一样,都达到了目的,“诸从者日益畏之”。因此,我以为即使刘邦确实斩了一条蛇,那个自称与老妪对话的“后人”,也一定是刘邦安排的,正像吴广作夜火狐鸣一样。进而言之,我以为刘邦的醉固然有“装醉”的成分,那条“当径”的大蛇,可能也是准备好的“道具”,甚至是一条死蛇吧(如果真有一条蛇的话)。
这样读史,可能有点失于刻薄,不太厚道,刘邦也可能真的杀了一条蛇,我也许不该把他说得如此不堪。但自古以来的经验,对于帝王将相,总的态度是绝对不能相信的。官做得越大,谎言就会说得越多、越大。刘邦既然“贵不可言”,“官”做得不能再大,对与他有关的所有说法,特别是很可能是他自己讲的事情,先打上个问号,然后再加以考量,总是大致不错的。至于老妪夜哭之事,必然出于造作,则毫无疑问。
那么,为什么是“赤帝子斩白帝子”?
大概在春秋战国时期,甚或更早,就形成了一种五方五色帝的观念(虽然可能说法不一,也未必系统)。《墨子·贵义》篇说:“帝以甲乙杀青龙于东方,以丙丁杀赤龙于南方,以庚辛杀白龙于西方,以壬癸杀黑龙于北方。”[18]这是以四色之龙配四方,其中青龙居于东方,赤龙居于南方,白龙居于西方,黑龙居于北方。《史记·孝武本纪》“泰一佐曰五帝”句下张守节《正义》曰:“五帝,五天帝也。”并引《国语》说:“苍帝灵威仰,赤帝赤熛怒,白帝白招矩,黑帝叶光纪,黄帝含枢纽。”[19](今本《国语》未见此语)这大概是以苍帝居东方,赤帝居南方,白帝居西方,黑帝居北方,黄帝居中央,且五帝各有名字。《史记·封禅书》记高祖二年(前205),东击项羽而还入关,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臣下回答说:“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又问:“吾闻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没有人能够回答,高祖乃立黑帝祠,成全五帝之祀。[20]则知至少在刘邦的观念里,是应当有五方五色帝的。
五方五色帝的观念,有可能来自南方的楚人。楚辞《远游》篇一般认为是屈原所作,其文曰:
朝发轫于太仪兮,夕始临乎于微闾。……撰余辔而正策兮,吾将过乎句芒。历太皓以右转兮,前飞廉以启路。……凤皇翼其承旗兮,遇蓐收乎西皇。……指炎神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览方外之荒忽兮,沛罔象而自浮。祝融戒而还衡兮,腾告鸾鸟迎宓妃。……舒并节以驰骛兮,逴绝垠乎寒门。轶迅风于清源兮,从颛顼乎增冰。历玄冥以邪径兮,乘间维以反顾。
太仪,即天庭,天帝之庭;微闾,即医无闾山,在辽东。朝发天庭,夕至微闾,是自中央向东而行。东方有句芒、太皓之神。句芒,即句萌,本意是指春季草木勾芽萌生。洪兴祖补注引《山海经》说:“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太皓,王逸注:“东方甲乙,其帝太皓,其神句芒。太皓始结罔罟,以畋以渔,制立庖厨,天下号之为庖牺氏。”是以东方之帝为太皓,其神句芒,为木神。作者又转而向西,由凤凰夹毂扶轮,至于西方,西方之帝曰西皇,神为蓐收。王逸注:“西方庚辛,其帝少皓,其神蓐收。西皇,即少昊也。”洪兴祖补注引《山海经》:“西方神蓐收,左耳有蛇,乘两龙,人面白色,有毛,虎爪,执钺,金神也。”作者又在玄武、文昌、雨师、雷公及众神的侍从下,南向九疑、衡山,“指炎神而直驰”。炎神,即祝融。王逸注:“南方丙丁,其帝炎帝,其神祝融。炎神,一作炎帝。”洪兴祖补注引《山海经》:“南方祝融,兽身人面,乘两龙,火神也。”祝融劝止作者继续南行,令其北征,遂绝垠寒门,入八风之藏府,“从颛顼乎增冰,历玄冥以邪径”。北方之帝为颛顼,神曰玄冥。王逸注称:“过观黑帝之邑宇也。”洪兴祖补注说:“北方壬癸,其帝颛顼,其神玄冥。”又引《左传》:“水正为玄冥。”[21]木色为青,金色为白,火色为赤,水色为黑,故东方之帝太皓,行木,色青;西方之帝(西皇)少昊,行金,色白;南方之帝炎神(祝融),行火,色赤;北方之帝颛顼,行水,色黑。四方四帝四行四色的系统,于此已基本形成。
虽然这个观念可能来自楚人,但在诸国交争、文化大通的时代,很容易散布开来。在这个观念中,秦国居于西方,当对应白帝。《史记·封禅书》说:“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为主少暤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其牲用骝驹、黄牛、羝羊各一云。其后十六年,秦文公东猎汧、渭之间,卜居之而吉。文公梦黄蛇自天下属地,其口止于鄜衍。……于是作鄜畤,用三牲郊祭白帝焉。”[22]《史记·高祖本纪》集解引“应劭曰”:“秦襄公自以居西戎,主少昊之神,作西畤,祠白帝。至献公时栎阳雨金,以为瑞,又作畦畤,祠白帝。少昊,金德也。”[23]然则,秦人早期可能也认同这一观念,并奉祀白帝。
刘邦生长在楚地,其纵徒亡命之后在芒、砀山泽岩石间所聚集的数十百人,也多为楚人,所以刘邦是楚人的领袖。[24]楚居南方,对应赤帝、赤龙,所以刘邦欲以鬼神之事威其众,当然自比赤帝子,而上述与其母亲梦中相交的龙也是赤龙。班固于《汉书·郊祀志》末赞语中说:“高祖始起,神母夜号,著赤帝之符,旗章遂赤,自得天统矣。”[25]说明刘邦起事之初,即曾大规模渲染、传播这个“赤帝子斩白帝子”的故事,宣传自己“著赤帝之符”,所用旗章也是赤色。当楚汉相争时,汉军所用之旗帜也是赤色(红旗)。《史记·封禅书》说:“汉兴,高祖之微时尝杀大蛇。有物曰:‘蛇,白帝子也,而杀者赤帝子。’高祖初起,祷丰枌榆社。徇沛,为沛公,则祠蚩尤,衅鼓旗。遂以十月至灞上,与诸侯平咸阳,立为汉王。因以十月为年首,而色上赤。”[26]则刘邦立为汉王时尚赤色,且其所以尚赤,与“赤帝子斩白帝子”的故事有直接联系。《史记·淮阴侯列传》记韩信击赵之役:
夜半传发,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萆山而望赵军。戒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赵壁,拔赵帜,立汉赤帜。”……信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赵军望见而大笑。平旦,信建大将之旗鼓,鼓行出井陉口,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于是信、张耳详弃鼓旗,走水上军。水上军开入之,复疾战。赵果空壁争汉鼓旗,逐韩信、张耳。韩信、张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信所出奇兵二千骑,共候赵空壁逐利,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赵军已不胜,不能得信等,欲还归壁,壁比汉赤帜,而大惊,以为汉皆已得赵王将矣,兵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27]
则知汉军旗帜都是红旗。而当时在临淮郡东阳县起兵的陈婴所部,旗章则用苍色(青色)。《史记·项羽本纪》记载说:其时东阳少年欲立陈婴为王,“异军苍头特起”。应劭解释说:“苍头特起,言与众异也。苍头,谓士卒皂巾,若赤眉、青领,以相别也。”晋灼说:“殊异其军为苍头,谓著青帽。”[28]可知东阳苍头军是着苍色(青色)头巾的,其所用旗帜也当是苍色(青色)。
不仅如此。当刘邦初起时,大概并没有取秦帝而自为之意,其所以造作“赤帝子斩白帝子”的鬼神之事,除假以威众之外,所要表达的,其实还是楚人灭秦。所以,“赤帝子斩白帝子”这一故事的政治诉求与背景,其实还是“亡秦必楚”。[29]其时陈胜、吴广揭竿首义,天下群雄蜂起,各立旗号,陈胜吴广、项氏叔侄、刘邦秦嘉之徒,皆以亡秦复楚为号召,“赤帝子斩白帝子”的故事,正是南方之楚将覆亡西方之秦的隐喻,其“赤帝子”未必专指刘邦,“白帝子”亦未必专指二世胡亥。换言之,正如秦时流行“东南有天子气”的说法一样,民间特别是楚地也很可能早已流行赤帝将斩白帝的传说,刘邦不过是加以利用而已。当然,在利用的过程中,刘邦及其徒众将这一传说做了改写,使赤帝子专门指称刘邦,以为其争取“沛中子弟”的归附制造舆论。总之,“东南有天子气”,“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赤帝子斩白帝子”,应当都是秦始皇后期至秦二世时代广泛流行的政治预言,不同的政治势力均利用此类政治预言谋求自己的利益,刘邦所用并加以改写张大者,即为“赤帝子斩白帝子”。
综上可知:《史记》《汉书》等史书中有关汉高祖刘邦早年经历的叙述,虽然有部分事实作根据,但其主体部分,已经过了多次的重构与改写;重构与改写的宗旨,是试图阐明刘邦之所以得天下,乃来自“天命”,其种种异象奇迹,都是天命的具体显现;而天命显现的目的,既在于告知刘邦本人已膺天命,更是让民众得知天意,以归心刘邦。
[16]葛洪撰,周天游校注:《西京杂记》卷二“高祖送徒骊山”条,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112—113页。
[17]《史记》卷四八《陈涉世家》,第1950页。
[18]吴毓江:《墨子校注》卷十二《贵义》,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689页。
[19]《史记》卷十二《孝武本纪》,第456页。
[20]《史记》卷二八《封禅书》,第1378页。
[21]洪兴祖:《楚辞补注》卷五《远游》,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69—174页。
[22]《史记》卷二八《封禅书》,第1358页。
[23]《史记》卷八《高祖本纪》,第348页。
[24]参阅陈苏镇《〈春秋〉与“汉道”:两汉政治与政治文化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9—43页。
[25]《汉书》卷二四《郊祀志》,第1271页。
[26]《史记》卷二八《封禅书》,第1378页。
[27]《史记》卷九二《淮阴侯列传》,第2616页。
[28]《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298—299页。
[29]参阅田余庆《说张楚——关于“亡秦必楚”问题的探讨》,见氏著《秦汉魏晋史探微》(重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