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草不黄——《汉书》断章解义 (新民说)
1.2.1.4 (四) 空手赴宴,娶得美人归
(四) 空手赴宴,娶得美人归

就真实性而言,这个故事可能最合乎逻辑与情理,因而也最为可信。后来成为刘邦岳父的吕公(史书也未留下可信的名字),在老家惹下仇冤,到沛县来投奔故交沛县令。其身份是“客”,而且是县令的“重客”(尊贵的客人)。《说文解字》:“客,寄也。”凡是脱离原籍、寄居异乡的都叫“客”。吕公因是县令的重客,所以“沛中豪杰吏”皆往贺。贺,颜师古解释说:“以礼物相庆曰贺。”也就是说,“往贺”是要带着礼物的。看来,这是县令为了给吕公筹措在沛县安居的费用而专门举办的宴会。“主进”的“进”,本当作“尽”,亦即“赆”,指赆仪。颜师古说:“进者,会礼之财。”萧何主进,就是负责收受礼钱。吕公应是一个精明练达之人,看他听说有人“贺钱万”,即“大惊,起,迎之门”,即可知他急于结交沛县各色权势人物。刘邦虽只是一介亭长,但空手闯入由县令示意举办、全县贵要毕集的宴会,旁若无人,恣意狂肆,如果不是大有来头,那该是怎样的“大流氓派头”?一定是黑白道通吃的“地方精英”。人情练达、洞明世故之如吕公者,怎么能不“重敬之”?站在吕公的立场上考虑:如果要在沛县站稳脚跟,发展势力,仅仅依靠县令是不够的,更重要的还是要指靠具有潜势力的“地方精英”。但萧何、曹参之流已位至县署主吏,根深柢固,主要是看在县令的面子上应付自己,并不能指望他们时常照应。因此,当意态狂妄、无所顾忌的刘邦闯入宴会之后,吕公很快就定下“重要决策”:刻意结交、笼络此人。所以,他不仅在宴会后留下刘邦(刘季),倾身相结,而且将宝贝女儿嫁给了他。历史的发展已经雄辩地证明,这一决策是多么伟大英明!

在这个故事里,两次提到了“相”。一次是吕公给刘邦看相:“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因为相中了一个皇帝,后来的《相经》里,就将吕公说成是名相家,还给了他名字,说是叫“文”,字“叔平”(《史记·高祖本纪》索隐引《相经》)。另一次是一位不知所出、更不知所去的“老父”,给刘邦一家四口看相,皆贵,至“贵不可言”。我们知道,战国秦汉时代的相人术主要与医学诊断有关,属于以目验方法确定对象身体状况与病痛的“望”的内容(《汉书·艺文志》记有《相人》一种,列入“形法”类,揣测其内容,当即“形法”类小序中所说“形人骨法之度数,以求其声气贵贱吉凶”)。我以为后一段记载的情节,其本来面貌可能是:吕后及两个孩子在乡下生了病,刘邦告假回乡照料,请了一个当地的医生来给母子三人看病。这位老先生大概也没有太好的医术,所以只说了一些好听的话,给病人以安慰,属于抚慰疗法。刘邦觉得医生不负责任,追上去找他理论,老先生只好说:“贵夫人与令郎令爱的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都会像您这样健壮无比的。”刘邦听了,也只好说:“借您吉言。如果她们都康复无事,我再去谢您。”我相信这个请乡村医生的故事,很可能曾经发生在刘邦一家身上。到了史家的笔下,医生就变成了相士(在那个时代,医生与相士本来就不是分得很清楚),对话也作了改写(或“再创作”)。但在汉代,相术是显学,相家都是有名有姓有师承门派的,这个老父能够相出刘邦一家日后将“贵不可言”,一定是名相家,但又无法指实他属于何门何派,所以,史家只有让他无名无姓又“不知所去处”了。

这当然只是一种揣测。《史记·高祖本纪》明言当时吕雉与两子在田里锄草(“居田中耨”),看来是没有生病的。但这个故事本身有很多破绽,我们知道,刘邦在起事前所生的孩子,除了后来的鲁元公主和孝惠帝盈之外,还有一个庶出的长子(曹夫人所生。曹夫人,《汉书》卷三八《刘肥传》称:“高祖微时外妇也。”“外妇”,师古注:“谓与旁通者”),即后来的齐悼惠王刘肥。而在这个“老父相贵”的故事里,刘肥却并没有出现。据《汉书·惠帝纪》,刘邦为汉王之年(前206),刘盈年方五岁,则其生年当在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亦即刘邦起事之时或稍前。而此前刘邦已亡命芒砀山泽间。换言之,当刘邦任亭长时,刘盈应当尚未出生;即使出生,也尚在襁褓之中,不可能与母亲吕雉一起“居田中耨”。可能正是因为注意到这个问题,所以班固在《汉书》中去掉了“耨”字,但称“居田中”。所以,这个“老父相贵”的故事,一定是后来“制造”的。

但是,这两次“相”,在史家的叙述体系中,却极为关键,因为吕公与老父,是代天来传达“天命”给刘邦的。如果不是他们,刘邦这个沛县的小吏,黑白道通吃的“地方精英”,还懵懵懂懂的,不知“天命”已寄于己身。现在,刘邦开始觉醒了,逐步意识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当然,这是史家写文章的逻辑,更是正统意识形态下历史叙述的“逻辑诉求”,绝不是历史真实。真实的历史过程,不会这样合乎史家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