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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草不黄——《汉书》断章解义 (新民说)
1.2.1 一 刘邦的早年故事:“天命”与“民心”的制造

一 刘邦的早年故事:“天命”与“民心”的制造

《汉书》卷一《高帝纪》起首即述高祖刘邦之出身及其青年时代之事迹,谓: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也,姓刘氏。母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父太公往视,则见交龙于上。已而有娠,遂产高祖。

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宽仁爱人,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及壮,试吏,为泗上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常从王媪、武负贳酒,时饮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怪。高祖每酤留饮,酒雠数倍。及见怪,岁竟,此两家常折券弃责。

高祖常繇咸阳,纵观秦皇帝,喟然大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矣!”

单父人吕公,善沛令,辟仇,从之客,因家焉。沛中豪杰吏闻令有重客,皆往贺。萧何为主吏,主进,令诸大夫曰:“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高祖为亭长,素易诸吏,乃绐为谒曰:“贺钱万!”实不持一钱。谒入,吕公大惊,起,迎之门。吕公者,好相人,见高祖状貌,因重敬之,引入,坐上坐。萧何曰:“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诸客,遂坐上坐,无所诎。酒阑,吕公因目固留高祖。竟酒,后。吕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臣有息女,愿为箕帚妾。”酒罢,吕媪怒吕公曰:“公始常欲奇此女,与贵人。沛令善公,求之,不与,何自妄许与刘季?”吕公曰:“此非儿女子所知。”卒与高祖。吕公女即吕后也,生孝惠帝、鲁元公主。

高祖尝告归之田。吕后与两子居田中,有一老父过,请饮,吕后因之。”老父相后曰:“夫人天下贵人也。”令相两子,见孝惠帝曰:“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相鲁元公主,亦皆贵。老父已去,高祖适从旁舍来,吕后具言客有过,相我子母皆大贵。高祖问,曰:“未远。”乃追及,问老父。老父曰:“乡者夫人儿子皆以君,君相贵不可言。”高祖乃谢曰:“诚如父言,不敢忘德。”及高祖贵,遂不知老父处。

……

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骊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亭,止饮,夜皆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斩蛇。蛇分为两,道开。行数里,醉,困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妪何哭,妪曰:“人杀吾子。”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者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苦之,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

秦始皇帝尝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东游以猒当之。高祖隐于芒、砀山泽间,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又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1]


这一段记述,大抵抄自《史记》卷八《高祖本纪》,荀悦《汉纪》卷一《高祖皇帝纪》所记亦大致相同,仅文字略有差池。荀悦《汉纪》是根据班固《汉书》改编而成(将纪传体改编成简明的编年体),可置之不论;《史记·高祖本纪》,则或成书于司马迁父司马谈之手,或至少司马谈已得比次相关材料,勒成纲目,司马迁继之加以编辑修改,终得成篇。因此,可以相信,这里关于汉高祖刘邦早年事迹的叙述,出自汉代的官方文本,至迟到汉武帝的时代已经形成,是汉代正统意识形态下对其当代历史中最重要人物生平的“权威叙述”,其主旨,在于阐述刘邦生就异禀,秉承天命,少年时代即胸怀大志,以天下为己任,且仁慈博爱,深得民心。天命既归,民心所向,故终得取暴秦而代之,统有天下,开创炎汉。

显然,《史记》《汉书》《汉纪》的这些描述,目的在于通过对诸种异迹的叙述,阐释汉朝立国的“合法性”——天命与民心,而“天命”又是其核心,因为“民心”实因“天命”而来,民因目睹亲历诸种“天命”的异象而“归心”。毫无疑问,无论“天命”,还是“民心”,都是“得天下”者的“造作”与“追述”,是“代天立言”、“为民表心”,所谓“天命”与“民心”,实质上都是“朝廷的意旨”,是“官意”。

那么,这些关于“天命”与“民心”的“神话”式叙述背后,究竟透露出怎样的事实呢?或者说,这些叙述与阐释,究竟有多少历史真实呢?真实的历史又可能是怎样的呢?

我们看《史记》《汉书》关于高祖刘邦早年经历的叙述,总共讲了五个故事。让我们来分析一下这五个故事的由来及其意蕴。


[1]《汉书》卷一上《高帝纪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8页。本章下文凡引用此书,不再一一注出页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