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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教育论著选
1.3.7 七、《会饮》

 

七、《会饮》

论爱美教育

(一)爱情与美和善

苏:亲爱的阿伽通,你的颂辞开端就声明先要说明爱神的本质,然后再陈述他的功劳,这的确很妥当。你的这段开端我十分钦佩。你把爱神的本质说得非常美妙高华,我还想请问你一句:爱是有对象,还是没有对象呢?我的意思并非要问爱情是否就是对父亲或母亲的爱,这样问题当然很荒谬可笑。但是假如关于父亲,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一个父亲还是某某人的父亲,还是不是什么人的父亲呢?这问题倒和我刚才所提出的那个问题相类似。如果你想答得妥当,你当然会说:父亲是儿女的父亲。是不是?

阿:当然。

苏:母亲也是儿女的母亲?

阿:是。

苏:那么,再请回答几个问题,好使你把我的意思懂得更清楚一点。假如我这样问你:一个弟兄,就其为弟兄而言,他是不是某某人的弟兄?比如说,弟或妹的兄?

阿:不错。

苏:现在就请你把这道理应用到爱情上:爱情还是某某对象的爱,还是不是什么对象的爱呢?

阿:它当然是某某对象的爱。

苏:请紧记着这一点,爱情的对象是什么。现在暂请问:钟爱者对于所爱的对象有没有欲望呢?(是否想他呢?)

阿:无疑地有欲望。

苏:在爱他想他的时候,钟爱者是否已经得到了(占有了)那个对象?

阿:大概说来,他还没有得到那个对象。

苏:不是什么“大概”,要的是确定不移。请想一想,一个人在想一个东西,是否就必然还没有那件东西,有了它是否就必然不再想它?在我看,这是确定不移的。阿伽通,你看如何?

阿:我和你的看法是一致的。

苏:很好。已经大的人就不再想大,已经强的人就不再想强,是不是?

阿:就我们已经承认的话来说,这是不可能的。

苏:我想这是因为他既然有了这类品质,就不再需要它们。

阿:你说的对。

苏:假如强者还想强,捷者还想捷,健康者还想健康……也许有人会说,凡是已经有了某某品质的人还是可以想有那些品质。为了免得受他们的蒙混,阿伽通,我得这样说:请你想一想,这些人既然有了这些品质,这“有”是必然的,无论他们愿不愿有它们,他们都必得有,他们怎样还能想有他们所已有的呢?假如有人向我们说:“我本来康健,可是还在想康健;我本来富有,可是还在想富有;我就是想有我所已有的。”我们就该这样回答他:“我的好人,你现在想富有,想康健,想强壮,是为了将来而想它们,现在你不管想不想它们,你都已经有它们了。你说:‘我想有我所已有的,’请想一想,你这句话是不是说:‘现在我所已有的东西,我想将来仍旧有它或?’”阿伽通,他会不会承认这话呢?

阿:他该承认。

苏:爱情不恰恰也是这样?一个人既然爱一件东西,就还没有那件东西;他想它,就是想现在有它,或是将来永久有它。

阿:当然。

苏:所以总结起来,在这个情形和在一般情形之下,所想的对象,对于想的人来说,是他所缺乏的,还没有到手的,总之,还不是他所占有的。就是这种东西才是他的欲望和爱情的对象。

阿:的确如此。

苏:现在我们且回看一下上文所说的话,看我们在哪几点上已经得到一致的意见。头一层,爱情是针对着某某对象的;其次,这种对象是现在还没有得到的。是不是?

阿:是。

苏:既然如此,就请你回想一下在你的颂辞里,你把哪些东西看作爱情的对象。我可以提醒你,你所说的大致是这样:由于对于美的事物的爱,神们才在他们的世界里奠定了秩序,丑的事物不是爱情的对象。你是否是这样说的?

阿:不错,我说的确是这样。

苏:你说的很妥当,朋友。既然如此,爱情的对象就该是美而不是丑了?

阿:对。

苏:我们不是也承认过:一个人所爱的是他所缺乏的,现在还没有的吗?

阿:不错。

苏:那么,美就是爱情所缺乏的,还没有得到的?

阿:这是必然的。

苏:缺乏美的,还没有美的东西你能叫它美吗?

阿:当然不能。

苏:既然如此,你还能说爱神是美的吗?

阿:苏格拉底,恐怕当初我只是信口开河,对于所说的那一套道理根本没有懂得。

苏:你的词藻却是实在美丽,阿伽通;但是我还要请问一点:你是否以为善的东西同时也是美的?

阿:对,我是这样想。

苏:爱神既然缺乏美的东西,而善的东西既然同时也是美的,他也就该缺乏善的东西了。

阿:我看不出有什么方法可以反驳你,苏格拉底,就承认它是像你所说的吧。

苏:亲爱的阿伽通,你所不能反驳的是真理不是苏格拉底,反驳苏格拉底倒是很容易的事。

好,我现在不再麻烦你了,且谈一谈我从前从一位曼提尼亚国的女人,叫做第俄提玛的,所听来的关于爱情的一番话。这位女人对爱情问题,对许多其他问题,都有真知卓见。就是她,从前劝过雅典人祭神禳疫,因此把那次瘟疫延迟了十年;也就是她,传授给我许多关于爱情的道理。我现在就按照刚才阿伽通和我所已达到协议的论点,尽我的能力,把她教给我的话重述一番。阿伽通,就依你的办法,我先说爱神的本质,然后再说他的功劳。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按照那位异方女人怎样考问我的次序来谈。当时我向第俄提玛所说的话也正和阿伽通今晚向我所说的一模一样,我说过爱神是一位伟大的神,说他的对象是美。她反驳我的话也正和我反驳阿伽通的一样,说爱神既不美,又不善。往下我就和她作如下的对话:

苏:你这话怎样讲,第俄提玛,爱神是丑的恶的吗?

第:别说谩神的话!你以为凡是不美的就必然丑吗?

苏:当然。

第:凡是没有真知的人就必然无知吗?真知与无知之中有一个中间情况,你没有想到吗?

苏:那是什么?

第:有正确见解而不能说出道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还不能算是真知,因为未经推理的认识怎么能算是真知呢?但是也不能算是无知,因为碰巧看得很正确,怎么能算是无知呢?所以我以为像正确见解就是介乎真知与无知之中的一种东西。

苏:你说的很对。

第:那么,你就不能硬说凡是不美的就必然是丑的,凡是不善的就必然是恶的。爱神也是如此,你既然承认了他不善不美,别就以为他必恶必丑,他是介乎二者之间的。

苏:可是每个人都承认爱神是一个伟大的神呀!

第:每个人?每个有知的人,还是每个无知的人?

苏:都在一起,全世界的每个人。

第:(笑)苏格拉底,他们既然不承认他是一个神,怎么能承认他是一个伟大的神呢?

苏:你所说的“他们”是谁?

第:你是其中之一,我也是其中之一。

苏:这话怎样可以证明?

第:容易得很。请问:你不说凡是神都是美的,有福分的?你敢否认任何一个神的美和福分吗?

苏:凭老天爷,我不敢否认!

第:凡是人只要具有美的事物和善的事物,你就认为他们有福分,是不是?

苏:一点不错。

第:但是你也承认过:爱神因为缺乏善的事物和美的事物,才想有他所没有的那些事物?

苏:我承认过。

第:他既然缺乏美的事物和善的事物,怎么能算是一个神?

苏:看来像是不能。

第:既然如此,你看,你自己就是一个不把爱神看作神的147

苏:那么,爱神是什么呢?一种凡人吗?

第:绝对不是。

苏:是什么呢?

第:像我原先所说的,介乎人神之间。

苏:他究竟是什么,第俄提玛?

第:他是一种大精灵,凡是精灵都介乎人神之间。

苏:精灵有什么功用?

第:他们是人和神之间的传语者和翻译者,把祈祷祭礼由下界传给神,把意旨报应由上界传给人;既然居于神和人的中间,把缺空填起,所以把大乾坤联系成一体。他们感发了一切占卜术和司祭术,一切关于祭礼,祭仪,咒语,预言和巫术的活动。神不和人混杂,但是由于这些精灵做媒介,人和神之中才有来往交际,在醒时或是在梦中。凡是通这些法术的人都是受精灵感通的人,至于通一切其他技艺行业的人只是寻常的工匠。这些精灵有多种多样,爱神就是其中之一。

苏:他的父母是谁呢?

第:说起来话很长,但是我还是不妨替你讲一讲。当初阿佛洛狄忒诞生时,神们设筵庆祝,在场的有丰富神,聪明神的儿子。他们饮宴刚完,贫乏神照例来行乞,在门口徘徊。丰富神多饮了几杯琼浆——当时还没有酒——喝醉了,走到宙斯的花园里,头昏沉沉地就睡下去了,贫乏神所缺乏的就是丰富,心里想和丰富神生一个孩子,就跑去睡在他的旁边,于是就怀了孕,怀的就是爱神。爱神成了阿佛洛狄忒的仆从,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因为他是在阿佛洛狄忒的生日投胎的,因为他生性爱美,而阿佛洛狄忒长得顶美。148

因为他是贫乏神和丰富神配合所生的儿子,爱神就处在一种特殊的境遇。头一层,他永远是贫乏的,一般人以为他又文雅又美,其实满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实在粗鲁丑陋,赤着脚,无家可归,常是露天睡在地上,路旁,或是人家门楼下,没有床褥。总之,像他的母亲一样,他永远在贫乏中过活。但是他也像他的父亲,常在想法追求凡是美的和善的,因为他勇敢,肯上前冲,而且百折不挠。他是一个本领很大的猎人,常在设诡计,爱追求智慧,门道多,终身在玩哲学,是一位特出的魔术家,幻术家和诡辩家。在本质上他既不是一个凡人,也不是一个神。在同一天之内,他时而茂盛,时而萎谢,时而重新活过来,由于从父亲性格所得来的力量。可是丰富的资源不断地来,也不断地流走,所以他永远是既不穷,又不富。

其次,他也介乎有知与无知之间。情形是这样:凡是神都不从事于哲学,也无意于求知,因为他们已经有哲学和知识了,凡是已经知道的人也都不再去探求。但是无知的人们也不从事于哲学,也无意于求知,因为无知的毛病正在于尽管不美不善不聪明,却沾沾自满。凡是不觉得自己有欠缺的人就不想弥补他根本不觉得的欠缺。

苏:既然如此,第俄提玛,哪些人才从事于哲学呢?既然有知者和无知者都不算在内?

第:这是很明白的,连小孩子也看得出,他们就是介乎有知与无知之间的,爱神就是其中之一。因为智慧是事物中最美的,而爱神以美为他的爱的对象,所以爱神必定是爱智慧的哲学家,并且就其为哲学家而言,是介乎有知与无知之间的。他的这种性格也还是由于他的出身,你的父亲确是聪明富有,他的母亲却愚笨贫穷。亲爱的苏格拉底,这个精灵的本质就是如此。你原来对于爱神有另样的看法,这也并不足怪。因为照你自己的话来看,你以为爱神是爱人而不是情人,是被爱者而不是钟爱者。你把爱神看成绝美,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其实可爱者倒真是美,娇嫩,完善,有福分;但是钟爱者的本质却完全不同,如我所说明的。

苏:很好,外方客人,你说的顶好。爱神的本质既然是如你所说的,他对于人类有什么功用呢?

第:这正是我要启发你的第二个问题,苏格拉底。爱神的本质和出身既然像我所说过的,而他的对象是美的事物,你也承认了。假如有人这样问我们:“苏格拉底和第俄提玛,对于美的事物的爱究竟是什么呢?或是说得更明白一点,‘凡是爱美者所爱的究竟是什么?’”

苏:他爱那些美的事物终于归他所有。

第:但是你的答案引起了另一问题:“那些美的事物既然归他所有之后,他又怎么样呢?”

苏:这问题我还不能立刻回答。

第:好,假如换个题目,问的不是美而是善:“请问,苏格拉底,凡是爱善者所爱的究竟是什么?”

苏:他爱那些善的事物终于归他所有。

第:那些善的事物既然归他所有之后,他又怎么样呢?

苏:这个问题倒比较容易回答,我可以说:他就会快乐。

第:对,快乐人之所以快乐,就由于有了善的事物。我们不必再追问他为什么希望快乐,你的答案似乎达到终点了。

苏:你说的很对。

第:依你看,这种欲望或爱是不是全人类所公有的呢?是否人人都希望善的事物常归他所有呢?你怎样说?

苏:是这样,它是全人类所公有的。

第:那么,既然一切人都永远一律爱同样的事物,我们为什么不说一切人都在爱,而说某些人在爱,某些人不在爱呢?

苏:我也觉得奇怪。

第:并没有什么奇怪。因为我们把某一种爱单提出来,把全体的名称加在它上面,把它叫作“爱”。旁的名称也有这样误用的。

苏:请举一个例。

第:就拿这个例子来说,你知道创作149的意义是极广泛的。无论什么东西从无到有中间所经过的手续都是创作。所以一切技艺的制造都是创作,一切手艺人都是创作家。

苏:你说的不错。

第:可是你知道,我们并不把一切手艺人都叫做创作家,却给他们各种不同的名称;我们在全体创作范围之中,单提有关音律的一种出来,把它叫做“创作”或“诗”。只是诗这一种创作才叫做“创作”,从事于这种创作的人才叫做“创作家”或“诗人”。

苏:你说的对。

第:爱这个字也是如此。就它的最广义来说,凡是对于善的事物的希冀,凡是对于快乐的向往,都是爱,强大而普遍的爱。但是在其他方面企图满足这种欲望的人们,无论是求财谋利,好运动,或是爱哲学,都不叫做“情人们”或“钟爱者们”,我们也不说他们在恋爱。只有追求某一种爱的人们才独占全体的名称,我们说他们在恋爱,把他们叫做“情人”或“钟爱者”。

苏:你这番话也许有些道理。

第:我知道有一种学说,以为凡是恋爱的人们追求自己的另一半150。不过依我的看法,爱情的对象既不是什么一半,也不是什么全体,除非这一半或全体是好的。因为人们宁愿砍去手足,如果他们觉得这些部分是坏的。我以为人所爱的并不是属于他自己的某一部分,除非他把凡是好的都看作属于自己的,凡是坏的都看作不属于自己的。人只爱凡是好的东西。你有不同的看法吗?

苏:凭宙斯,我没有什么不同的看法。

第:那么,我们可否干脆地说:凡是好的人们就爱?

苏:可以这么说。

(二)爱情与欲望及其控制

第:还要不要作这样一个补充:人们爱把凡是好的归自己所有?

苏:应该作这样补充。

第:不仅想把凡是好的归自己所有,而且永远归自己所有。

苏:这也是应该补充的。

第:总结起来说,爱情就是一种欲望,想把凡是好的永远归自己所有。

苏:这是千真万确的。

第:爱情既然常如此,现在请问你:人们追求这样目的,通常是怎样办?有爱情热狂的人发出怎样的行为?这行为的方式怎样?你说得出吗?

苏:如果我说得出,第俄提玛,我就不用钦佩你的智慧,也不用拜你的门了。我来向你请教的正是这类问题。

第:好,我告诉你吧,这种行为的方式就是在美中孕育,或是凭身体,或是凭心灵。

苏:你这句话要请占卜家来解释,我不懂。

第:待我说明。一切人都有生殖力,苏格拉底,都有身体的生殖力和心灵的生殖力。到了一定的年龄,他们本性中就起一种迫不及待的欲望,要生殖。这种生殖不能播种于丑,只能播种于美。男女的结合其实就是生殖。这孕育和生殖是一件神圣的事,可朽的人具有不朽的性质,就是靠着孕育和生殖。但是生育不能在不相调和的事物中实现。凡是丑的事物都和凡是神圣的不相调和,只有美的事物才和神圣的相调和。所以美就是主宰生育和定命神和送子娘娘。就是因为这个道理,凡是有生殖力的人一旦遇到一个美的对象,马上就感到欢欣鼓舞,精神焕发起来,于是就凭这对象生殖。如果遇到丑的对象,他就索然寡兴,蜷身退避,不肯生殖,宁可忍痛怀着沉重的种子。所以一个人孕育种子到快要生殖的时候,遇到美的对象,就欣喜若狂,因为得到了它,才可解除自己产生的痛苦。照这样看来,爱情的目的并不在美,如你所想象的。

苏:然则它在什么呢?

第:爱情的目的在凭美来孕育生殖。

苏:就依你那么说吧。

第:这是不容置疑的。为什么要生殖呢?因为通过生殖,凡人的生命才能绵延不朽。根据我们已经断定的话来看,我们所迫切希求的不仅是好的东西,而且还要加上不朽,因为我们说过,爱情就是想凡是好的东西永远归自己所有那一个欲望。所以追求不朽也必然是爱情的一个目的。

苏格拉底说:“我多次听她谈爱情问题,所听到的教义大体如此。还有一次,她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第:依你看,苏格拉底,这爱情和这欲望的原因在哪里?你注意到一切动物在想生殖的时候那种奇怪的心情没有?无论是在地上走的,还是在空中飞的,在那时候都害着恋爱的病,第一步要互相配合,第二步要哺养婴儿。为着保卫婴儿,它们不怕以最弱者和最强者搏斗,甚至不惜牺牲性命;只要能养活婴儿,自己挨饥饿,受各种痛苦,都在所不辞。人这样做,我们还可以说是因为他受理性的指使。但是动物也都有这种现象,那是什么原因呢?你能不能告诉我?

苏: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

第:连这道理都不知道,你还想精通爱情的学问吗?

苏:我老早就向你说过,正因为不知道,我才来向你求教。请你告诉我,这些结果以及有关爱情的其他结果,都是由于什么原因。

第:如果你相信爱情在本质上确如我们屡次所断定的那样,你就不会再惊疑了。现在这个事例在原则上还是和我们从前所谈过的一样,就是可朽者尽量设法追求不朽。怎样才能达到不朽呢?那就全凭生殖,继续不断地以后一代接替前一代,以新的接替旧的。就拿个体生命来说,道理也是一样。我们通常以为每一个动物在它的一生中前后只同是一个东西,比如说,一个人从小到老,都只是他那一个人。可是他虽然始终用同一个名字,在性格上他在任何一个时刻里都不是他原来那个人。他继续不断地在变成新人,也继续不断地在让原来那个人死灭,比如他的发肉骨血乃至于全身都常在变化中。不仅是身体,心灵也是如此。他的心情,性格,见解,欲望,快乐,苦痛和恐惧也都不是常住不变的,有些在生,有些在灭。还有一个更奇怪的事实:就是我们的知识全部也不但有些在生,有些在灭,使我们在知识方面前后从来不是同样的人,而且其中每一种知识也常在生灭流转中。我们所谓“回忆”就假定知识可以离去;遗忘就是知识的离去,回忆就是唤起一个新的观念来代替那个离去的观念,这样就把前后的知识维系住,使它看来好像始终如一。凡是可朽者都是依这个方式去绵延他们的生命,他们不能像神灵的东西那样永久前后如一不变,而是老朽者消逝之后都留下新的个体,与原有者相类似。苏格拉底,凡是可朽者在身体方面或其他方面之所以能分享不朽,就是依这个方式,依旁的方式都不可能。因此,一切生物都有珍视自己后裔的本性,并无足怪,一切人和物之所以有这种热忱和爱情,都由于有追求不朽的欲望。

苏格拉底说,“听到她的这番话之后,我非常惊怪,就问她:‘真的就是这样吗,最渊博的第俄提玛?’于是她以一个十足的诡辩大师的气派回答我:”

第:不用怀疑,苏格拉底,你只须放眼看一看世间人的雄心大志。你会觉得它毫无理性,除非你彻底了解了我所说过的话,想通了他们那样奇怪地欲望熏心,是为着要成名,要“流芳百世”。为着名声,还有甚于为着儿女,他们不怕冒尽危险,倾家荡产,忍痛受苦,甚至不惜牺牲性命。你以为阿尔刻提斯会做她丈夫阿德墨托斯的替死鬼,阿喀琉斯会跟着帕特洛克罗斯死,或是你们自己的科德洛斯会舍身救国,为后人建立忠义的模范吗151?如果他们不想博得“不朽的英名”,现在我们还在纪念的英名?没有那回事!我相信凡是肯这样特立独行的人都在想以不朽的功绩来博取不朽的荣誉。他们品格愈高,也就愈要这样做。他们所爱的都是不朽。

凡是在身体方面生殖力旺盛的人都宁愿接近女人,他们的爱的方式是求生育子女,因此使自己得到不朽,得到名字的久传,而且依他们自己想,得到后世无穷的福气。但是凡是在心灵方面生殖力旺盛的人却不然。世间有些人在心灵方面比在身体方面还更富于生殖力,长于孕育心灵所特宜孕育的东西。这是什么呢?它就是思想智慧以及其他心灵的美质。一切诗人以及各行技艺中的发明人都属于这类生殖者。但是最高最美的思想智慧是用于齐家治国的,它的品质通常叫做中和与正义。这类生殖者是近于神明的,从幼小的时期起,心灵就孕育着这些美质,到了成年时期,也就起了要生殖的欲望。这时候,我想,他也要四处寻访,找一个美的对象来寄托生殖的种子,因为他永不会借丑的对象来生殖。美本来是他所孕育的一个品质,因此,他对于身体美的对象比对于身体丑的对象较易钟情。如果他碰见一个美好高尚而资禀优异的心灵,他对于这样一个身心调和的整体就会五体投地去爱慕。对着这样一个对象,他就会马上有丰富的思想源源而来,可以津津谈论品德以及善人所应有的性格和所应做的事业。总之,他就对他的爱人进行教育。常和这美的对象交往接触,他就把孕育许久的东西种下种子,让它生育出来。无论是住的近或隔的远,他随时随地都一心一意地念着他的爱人。到了婴儿出世之后,他们就同心协力,抚养他们的公共果实。这样两个人的恩爱情分比起一般夫妻中的还要深厚得多,因为他们所生育的子女比寻常肉体子女更美更长寿。每个人都宁愿与其生育寻常肉体子女,倒不如生育这样心灵子女,如果他放眼看一看荷马,赫西俄德以及其他大诗人,欣羡他们所留下的一群子女,自身既不朽,又替他们的父母留下不朽的荣名。再看莱科勾在斯巴达所留下的子女不仅替斯巴达造福,而且可以说,替全希腊造福。在你们雅典人中间,梭伦也备受崇敬,因为他生育了你们的法律。此外,还有许多例证,无论在希腊或在外夷,凡是产生伟大作品和孕育无穷功德的人们也都永远受人爱戴。因为他们留下这样好的心灵子女,后人替他们建筑了许多庙宇供馨香祷祝,至于寻常肉体子女却从来不曾替父母博得这样大的荣誉。

以上这些关于爱情的教义,苏格拉底,你或许还可以领会。不过对于知道依正路前进的人,这些教义还只是达到最深密教的门径,我就不敢说你有能力参证了152。我尽力替你宣说,你须专心静听。

凡是想依正路达到这深密境界的人应从幼年起,就倾心向往美的形体153。如果他依向导引入正路,他第一步应从只爱某一个美形体开始,凭这一个美形体孕育美妙的道理154。第二步他就应学会了解此一形体或彼一形体的美与一切其他形体的美是贯通的。这就是要在许多个别美形体中见出形体美的形式155。假定是这样,那就只有大愚不解的人才会不明白一切形体的美都只是同一个美了。想通了这个道理,他就应该把他的爱推广到一切美的形体,而不再把过烈的热情专注于某一个美的形体,就要把它看得渺乎其小。再进一步,他应该学会把心灵的美看得比形体的美更可珍贵,如果遇见一个美的心灵,纵然他在形体上不甚美观,也应该对他起爱慕,凭他来孕育最适宜于使青年人得益的道理。从此再进一步,他应学会见到行为和制度的美,看出这种美也是到处贯通的,因此就把形体的美看得比较微末。从此再进一步,他应该受向导的指引,进到各种学问知识,看出它们的美。于是放眼一看这已经走过的广大的美的领域,他从此就不再像一个卑微的奴隶,把爱情专注于某一个个别的美的对象上,某一个孩子,某一个成年人,或是某一种行为上。这时他凭临美的汪洋大海,凝神观照,心中起无限欣喜,于是孕育无量数的优美崇高的道理,得到丰富的哲学收获。如此精力弥满之后,他终于一旦豁然贯通唯一的涵盖一切的学问,以美为对象的学问。

说到这里,你得尽力专心听了。一个人如果随着向导,学习爱情的深密教义,顺着正确次序,逐一观照个别的美的事物,直到对爱情学问登峰造极了,他就会突然看见一种奇妙无比的美。他的以往一切辛苦探求都是为着这个最终目的。这种美是永恒的,无始无终,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它不是在此点美,在另一点丑;在此时美,在另一时不美,在此方面美,在另一方面丑;它也不是随人而异,对某些人美,对另一些人就丑。还不仅此,这种美并不是表现于某一个面孔,某一双手,或是身体的某一其他部分;它也不是存在于某一篇文章,某一种学问,或是任何某一个别物体,例如动物、大地或天空之类;它只是永恒地自存自在,以形式的整一永与它自身同一156;一切美的事物都以它为泉源,有了它那一切美的事物才成其为美,但是那些美的事物时而生,时而灭,而它却毫不因之有所增,有所减。总之,一个人从人世间的个别事例出发,由于对于少年人的爱情有正确的观念,逐渐循阶上升,一直到观照我所说的这种美,他对于爱情的深密教义也就算近于登峰造极了。这就是参悟爱情道理的正确道路,自己走也好,由向导引着走也好。先从人世间个别的美的事物开始,逐渐提升到最高境界的美,好像升梯,逐步上进,从一个美形体到两个美形体,从两个美形体到全体的美形体;再从美的形体到美的行为制度,从美的行为制度到美的学问知识,最后再从各种美的学问知识一直到只以美本身为对象的那种学问,彻悟美的本体。

亲爱的苏格拉底,这种美本身的观照是一个人最值得过的生活境界,比其他一切都强。如果你将来有一天看到了这种境界,你就会知道比起它来,你们的黄金,华装艳服,娇童和美少年——这一切使你和许多人醉心迷眼,不惜废寝忘餐,以求常看着而且常守着的心爱物——都卑微不足道。请想一想,如果一个人有运气看到那美本身,那如其本然,精纯不杂的美,不是凡人皮肉色泽之类凡俗的美,而是那神圣的纯然一体的美,你想这样一个人的心情会像什么样呢?朝这境界看,以适当的方法凝视它,和它契合无间,浑然一体,你想,这对于一个凡人是一种可怜的生活么?只有循这条路径,一个人才能通过可由视觉见到的东西窥见美本身,所产生的不是幻象而是真实本体,因为他所接触的不是幻象而是真实本体,你没有想到这个道理吗?只有这样生育真实功德的人才能邀神的宠爱,如果凡人能不朽,也只有像他这样才可以不朽。

苏格拉底说:“斐德若和在座诸位,这就是第俄提玛教我的一番话。我自己对它心悦诚服,我也在设法使旁人对它心悦诚服,使人人相信:要想找到一个人帮助我们凡人得到这样福分,再好不过的就是爱神。因此,我现在奉劝诸位,每个人都应该尊敬爱神。像我自己就特别热心以尊敬爱神为专业,而且还要激起旁人也有这样大的热忱。我现在歌颂爱神,而且要永远歌颂爱神,尽我所有的能力,来歌颂他的威灵。斐德若,你把这番话叫做爱神的颂辞也好,给它一个旁的名称也好,都随你的便。”157

苏格拉底说完话,在场的人们都赞赏他说得好,只有阿里斯托芬说苏格拉底的话里有一段涉及他自己,正在提出质问,猛然有人大敲前门,有一阵嘈杂的声音,仿佛是一群欢宴者的吵闹,其中还听见一个吹笛女的歌声。阿伽通就告诉奴隶们:“出去看看是谁,如果是我的朋友,就请他们进来,否则就说我们已喝完酒,正要休息了。”

没有一会儿,我们就听见前院有亚尔西巴德的声音,他烂醉如泥,大声喧嚷着问阿伽通在哪里,吩咐人带他去见阿伽通。那位吹笛女和其他随从的人们就扶着他到我们会饮的厅里。他到门口就站住,头上戴着一个葡萄藤和紫罗兰编的大花冠,还缠着许多飘带,大声嚷道:“朋友们,你们都好呀,你们肯不肯让一个醉汉来陪酒,还是让我们替阿伽通戴上花冠,戴完了就走?我们来就专为这件事。我得告诉你们,昨天我有事,不能来参加庆祝;可是现在我来了,头上戴了这些飘带,我要把这些飘带从我的头上取下来,拿来缠在这个人的头上,我可以说,这个最聪明最漂亮的人的头上。你们笑,笑我喝醉了吗?尽管你们笑,我说的却是真话。咳,干脆回我一句话,我已经说明来意了,我还是进来还是不进来?你们还是和我喝酒,还是不和我喝酒?”

大家都嚷着欢迎他,请他入座,阿伽通也在邀请他。他由随从的人们扶着进来,取下头上的飘带,准备缠阿伽通的头,把飘带举在眼前,所以没有看见苏格拉底。他走到阿伽通和苏格拉底中间坐下,原来苏格拉底望见他来,就已经把自己的座位让出了。他一坐下,就拥抱阿伽通,用飘带缠他的头。阿伽通吩咐奴隶们:“把亚尔西巴德的鞋脱下,让他和我们俩躺在这床上。”“那就再好不过了,”亚尔西巴德说,“你以外还有谁呢?”他转头一看,看见苏格拉底,马上跳起来嚷:“凭赫刺克勒斯呀158,咳,原来苏格拉底也在这里!你这家伙,还是你那个老习惯,坐在这里乘其不意地来吓我一跳,老是在出乎意外的地方碰到你!你在这里干吗呢?为什么坐在这里?不坐在阿里斯托芬旁边,或是其他实在滑稽或是想滑稽的人的身边?你居然玩了什么花样,坐在这里最美的一个人旁边,这是什么意思?给我说来!”

于是苏格拉底说:“阿伽通,请你设法保护我,因为这家伙的爱情对于我真不是一件小麻烦。自从我钟情于他,我就不能看一个美少年一眼,或是和他谈一句话,若是有这样事,他就大吃其醋,用最酷毒的方法虐待我,不伸手打我就是好事。现在他的老脾气又发作了,请你劝他和我和解,如果他要动武,还要请你保护。我真怕他的狂热的爱情和他的妒忌,怕得叫我发抖。”

亚尔西巴德说:“不,你和我没有什么和解。你今天说出这样话,下次我再报复你,目前咧,阿伽通,把你的飘带拿几条给我,让我来缠这家伙的头,这个奇妙惊人的头。别让他怪我替你带了花冠,没有替他带,他这位大辩才,是一位不仅像你只在前天得到胜利,而且会永远在一切人之中得到胜利的。”说到就做到,他拿了飘带,缠了苏格拉底的头,然后归还原位躺下。接着他又说:“朋友们,我看你们都还很清醒。这不行,你们得喝酒,你们知道,这是大家原来约定的事。现在我选我自己来做主席,一直到你们喝够了再说。阿伽通,叫人拿一个顶大的杯子给我,如果你有的话。别忙,用不着杯子,堂倌,你把那个凉酒的瓶子拿给我。”这瓶子要装三斤多,他把酒斟满,一口就把它喝干,再叫人把它斟满,传给苏格拉底,同时说:“朋友们,这瓶酒对于苏格拉底并不是一件陷害他的东西,你要他喝多少,他就喝多少,而且永不会醉。”

堂倌斟了酒,苏格拉底马上就一口喝干。厄里什马克就问:“亚尔西巴德,这是什么一个办法?我们就只管喝酒,也不谈话,也不唱歌吗?我们尽傻喝,像要解渴似的!”亚尔西巴德回答说:“咳,厄里什马克,你聪明爸爸的聪明儿子159,我向你敬礼!”厄里什马克说:“我回敬你,但是我们究竟怎么办呢?”“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只有唯命是听,因为常言说得好,‘一个医生,胜过万人’。160你且随意开方子吧!”厄里什马克于是说:“请听着,在你未来之前,我们商议定了,从左到右每人都要尽力做一篇最好的颂辞,来颂扬爱神。我们都已经做过了,你既然没有做,却喝了酒,现在就应该轮到你来做。你做完颂辞之后,可以随意出一个题目请苏格拉底讲,他又随意出一个题目请他的右邻讲,其余就这样顺次轮流下去。”亚尔西巴德说:“你这办法倒顶好,厄里什马克,不过叫一个醉汉和一些头脑清醒的人们较量口才,恐怕不大公平。并且,亲爱的朋友,你相信苏格拉底刚才所说的那一套话吗?事实和他所说的却正相反。如果我在他的面前,不颂扬他而颂扬旁的,无论是人是神,就难保不挨他的拳头。”苏格拉底向他说:“够了,别再说废话了!”“凭波塞冬161,你别抗议,”亚尔西巴德说,“在你面前,我不能颂扬旁人。”厄里什马克插嘴说:“就这么办吧,你要颂扬苏格拉底就开始颂扬吧!”亚尔西巴德问:“真的吗?厄里什马克,你觉得我应该这样办,当你们的面来好好地报复这家伙一场吗?”苏格拉底抗议说:“喂,我的少年人,你要干吗呢?要颂扬我来和我开玩笑么?还是有旁的用意呢?”“我担保只说真话,你同意么?”“只要你说的是真话,我不但同意,而且还要敦促你。”亚尔西巴德就说:“我不会失信。并且请你注意着,如果我说错了,请马上就拦阻我,告诉我:‘你那句话是谎话’,因为我不会故意撒谎。假如我记性坏,说的乱,请不要见怪,像我现在这样醉昏昏的,想有条有理地缕述你的奇妙处,恐怕不太容易。”

诸位,要颂扬苏格拉底,我打算用些比喻来说。他自己也许以为我这样办,是要和他开玩笑,请他放心,我用的比喻是要说明真理,不是要开玩笑。首先我要说,他活像雕刻铺里摆着的那些西勒诺斯162像,雕刻家们把他们雕成手执管笛,身子由左右两半合成,如果打开来,你会看见里面隐藏着神像。其次我要说,他像林神马西亚斯163。苏格拉底,你在外表上和这些林神们相象,我想连你自己也不会辩驳。至于其他类似点,且听我说来。你是一个厉害的嘲笑家,不是吗?如果你否认,我可以拿出证据来。你不是一个吹笛手吗?你是的,而且比林神还更高明。林神用嘴唇来叫人心荡神怡,还要靠乐器,现在任何人用林神的调子来吹笛,都可以发生同样效果——奥林普斯164所吹的那些调子我认为还是马西亚斯教给他的——所以无论是谁,吹笛的名手也好,普通吹笛女子也好,只要能吹林神的调子,就有力量使人们欢欣鼓舞,显示出听众中哪些人需要神的保佑或是参与秘密仪式;只有林神的一些调子有这种力量,因为它们是神性的。马西亚斯和你只有一个分别,苏格拉底,你不消用乐器,只用单纯的话语,就能产生同样的效果。若是旁人在说话,尽管他是第一流辩才,我们丝毫不感兴趣;但是一旦听到你说话,或是听旁人转述你的话,尽管转述的人口才坏,马上我们无论男女老少就都欢欣鼓舞起来了。

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朋友们,若是不怕你们说我醉酒说疯话,我可以向你们发誓来声明他的言辞对我发生过什样稀奇的影响,这影响就连在现在我还感觉到。我每逢听他说话,心就狂跳起来,比科里班特们165在狂欢时还跳得更厉害;他的话一进到我的耳里,眼泪就会夺眶而出,我看见过大群的听众也表现出和我的同样情绪。我也听过伯里克理166和许多其他大演说家,他们的辩才固然也使我钦佩,可是我从来没有遇过听苏格拉底的那样的经验,从来不觉得神魂颠倒,从来不自恨像奴隶一样屈服。但是每逢听这位马西亚斯,我常感觉到我所过的这样生活简直过不下去。苏格拉底,我这番话是你都无法否认的。就连在此刻,我还有这样感觉:若是我肯听他,就得凭他支配,就得再发生同样的情绪。他曾逼我承认:我在许多方面都还欠缺,因为我参预雅典的政事,就忽略了我自己的修养。因此我勉强掩耳逃避他,像逃避莎林仙女167一样,怕的是坐在他身边要一直坐到老。我生平从来不在人前感到羞愧,他是唯一的人使我对他感到羞愧,这是出人意料的。向他领教的时候,我对他劝我怎样立身处世的话一句也不能反驳,可是一离开了他,我还是不免逢迎世俗168。我老是逃避他,但是一见到他的面,想到从前对他的诺言,就感到羞愧。我有时甚至愿望他不在人世,可是假如他真正死了,我会感到更大的痛苦。所以我真不知怎样对付这家伙才好。

我们这位林神怎样用他的笛调迷惑了我,还迷惑了许多旁人,我已经说过了。现在我要告诉你们,在旁的方面他多么像我所比喻的,他有多么神奇的威力。我敢说,你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他,现在我要继续揭开他的面具,既然我已经开始了。你们看看,苏格拉底对于美少年们是怎样多情,他时时刻刻地缠着他们献殷勤,一见到他们就欢天喜地的。再看,他多么蠢,什么也不知道,至少是他装得像这样。这一点不活像西勒诺斯吗?这是他戴的外壳,像雕刻的西勒诺斯的那种外壳一样。但是你如果把他剖开,看看他的里面,亲爱的酒友们,你们想不到他里面隐藏着那一大肚子的智慧!我告诉你们,人的美毫不在他眼里,他怎样鄙视它,是你们想象不到的。他也瞧不起财富,以及一般世俗所欣羡的那些东西。这一切都不在他眼里,我们这一班人也都不在他眼里,他一生都在讥嘲世间人。可是到了他认真的时候,把肚子剖开的时候,那里面所藏的神像就露出来了,旁人看见过没有,我不知道,我自己却亲眼见过,发见它们是那样的神圣,珍贵,优美,奇妙,使我不由自主地五体投地,一切服从他的意志。

我以为他对我的年轻貌美有真正的爱情,自幸这是一个很吉利的兆应和运气,希望可以用我的恩情换取他的教诲,把他所知道的都教给我。我向来颇自豪,以为自己的年轻貌美是无人能比的。从前我去访苏格拉底,常带一个随从,以后因为心里有了这个计算,就把这个随从打发走,我单独一个人去看他。这里我必须把实情和盘托出,请你们专心听着,苏格拉底你也听着,如果我说谎,你随时可以反驳。朋友们,我去会他,只有他和我面对面,我指望着他要趁这个机会向我说一点情人私下向爱人所说的话,心里甚为快活。可是我的指望落得一场空,什么也没有,他只和平时一样和我交谈,一天完了,把我放下,自己就走了。这次失败之后,我邀他陪我到健身房去做运动。我和他交手练拳,心想这回可以达到我的愿望。他和我交过几次手,没有一个旁人在场。哼,还有什么可说的!一步也没有进展!这办法既然不行,我就决定大胆一点,对他用比较猛的办法,既然开头了,不能半途而废,要看看他到底怎样。因此,像情人想引诱爱人一样,我约他来吃晚饭。他先是推辞,后来勉强答应了。第一次来了,吃完饭之后,他马上告辞,当时我很羞愧,就让他走了。第二次我想了一个新办法,饭吃完之后,我不断气地和他攀谈,一直谈到深夜。他说要走,我以太晚为借口,强迫他留下。这样他就和我联床卧着,他用的就是他吃晚饭用的那张床。在这间房里睡的没有旁人,就只有他和我。

一直到这里,我的故事可以谈给任何人听,下文的话我决不会向你们讲下去,若不是一方面因为“酒说真话”——是否要连“孩子们”在一起都没有多大关系169——另一方面因为我既然开始颂扬苏格拉底,如果把他的最光辉灿烂的行迹瞒着不说,未免不忠实。还有一层,我的情形正和遭蛇咬过的人一样。据说一个人若是遭蛇咬了,不肯把他的感觉说给人听,除非那人自己也是遭蛇咬过的,因为只有亲自遭蛇咬过的才能了解他,也才能原谅他,如果由于苦痛的压迫,他所说的话和所做的事显得不正常。我咧,也遭咬了,咬我的那东西比蛇还更厉害,咬的地方是疼得最厉害的地方,我的心,我的灵魂,或是叫它一个旁的名称也可以。我是被哲学的言论咬伤了。这比毒蛇还更毒,如果它咬住一个年幼的而且资禀不坏的心灵,就会使他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全凭它的支配。看看这些在座的,斐德若,阿伽通,厄里什马克,泡赛尼阿斯,亚理斯脱顿,阿里斯托芬——用不着提苏格拉底本人——还有许多旁的人,你们每个人也都尝过哲学和迷狂和热情,所以我可以说给你们听,你们会原谅我过去的行为和今天的话语。但是对于奴仆们以及一切外人俗人,把最厚的门关起,免得声音到了他们的耳里。

(柏拉图:《会饮》。摘自《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253—28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