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论理想的国家统治者及其教育
1.政治家必须同时是哲学家
苏:除非哲学家成为我们这些国家的国王,或者我们目前称之为国王和统治者的那些人物,能严肃认真地追求智慧,使政治权力与聪明才智合而为一;那些得此失彼,不能兼有的庸庸碌碌之徒,必须排除出去。否则的话,我亲爱的格劳孔,对国家甚至我想对全人类都将祸害无穷,永无宁日。我们前面描述的那种法律体制,都只能是海客谈瀛,永远只能是空中楼阁而已。这就是我一再踌躇不肯说出来的缘故,因为我知道,一说出来人们就会说我是在发怪论。因为一般人不容易认识到:除了这个办法之外,其他的办法是不可能给个人给公众以幸福的。
(柏拉图:《理想国》,V,473C—473D,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14—215页。)
阿:既然我们118一致认为哲学家对城邦无用,那么“在哲学家统治城邦之前城邦不能摆脱邪恶”——你的这个论断又怎能成立呢?
苏:你的这个问题须用譬喻来解答。
阿:啊,我想,你诚然不是惯于用譬喻说话的呀!
苏:你已把我置于如此进退维谷的辩论境地,现在又来讥笑我了。不过,还得请你听我的比喻,然后你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我是比喻得多么吃力了。因为,最优秀的人物他们在和城邦关系方面的感受是很不愉快的,并且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单一的事物和这种感受相像,因此为了比得像,以达到替他们辩护的目的,需要把许多东西凑到一起来拼成一个东西,像画家们画鹿羊之类怪物时进行拼合那样。好,请设想有一队船或一只船,船上发生这样的事情:船上有一个船长,他身高力大超过船上所有船员,但是耳朵有点聋,眼睛不怎么好使,他的航海知识也不太高明。船上水手们都争吵着要替代他做船长,都说自己有权掌舵,虽然他们从没学过航海术,都说不出自己在何时跟谁学过航海术。而且,他们还断言,航海术是根本无法教的,谁要是说可以教,他们就准备把他碎尸万段。同时,他们围住船长强求他,甚至不择手段地骗他把舵交给自己;有时他们失败了,别人被船长同意代为指挥,他们就杀死别人或把别人逐出船去,然后用麻醉药或酒之类的东西把高贵的船长困住;他们夺得了船只的领导权,于是尽出船上库存,吃喝玩乐,他们就照自己希望的这么航行着。不仅如此,凡是曾经参与阴谋,狡猾地帮助过他们从船长手里夺取权力的人,不论是出过主意的还是出过力的,都被授以航海家、领航、船老大等等荣誉称号,对不同伙的人,他们就骂是废物。其实,真正的航海家必须注意年、季节、天空、星辰、风云,以及一切与航海有关的事情,如果他要成为船只的真正当权者的话;并且,不管别人赞成不赞成,这样的人是必定会成为航海家的。如果不是事实如此的话,那些人大概连想都没想到过,在学会航海学的同时精通和实践这一技术是有可能的。你再说说看,在发生过这种变故之后的船上,一个真正的航海家在这些篡了权的水手中会被怎样看待呢?他们不会把他叫做唠叨鬼、看星迷或大废物吗?
阿:正是的。
苏:那么我想你是不再需要听我来解释这个比喻了,因为你已经明白了,我是用它来说明一个真正的哲学家在城邦中的处境的。
阿:的确。
苏:那么,你碰到谁对哲学家在我们这些城邦里不受尊重的状况感到惊讶,就请你首先把这个比方说给他听一听,再努力使他相信,要是哲学家受到尊重,那才更是咄咄怪事呢!
阿:行,就这么办。
苏:你还要告诉他:他说哲学家中的最优秀者对于世人无用,这话是对的;但是同时也要对他说清楚,最优秀哲学家的无用其责任不在哲学本身,而在别人不用哲学家。因为,船长求水手们受他管带或者智者趋赴富人门庭,119都是不自然的。“智者们应趋富人门庭”这句俏皮话是不对的。真正合乎自然的事理应当是这样:一个人病了,不管他是穷人还是富人,应该是他趋赴医生的家门去找医生,任何要求管治的人应该是他们自己登门去请有能力管治他们的人来管他们。统治者如果真是有用的统治者,那么他去要求被统治者受他统治是不自然的。你如果把我们当前的政治统治者比作我们刚才所说的那种水手,把被他们称做废物、望星迷的哲学家比做真正的舵手,你是不会错的。
阿:绝对正确。
苏:因此,根据这些情况看来,在这样一些人当中,哲学这门最可贵的学问是不大可能得到反对者尊重的;然而使哲学蒙受最为巨大最为严重毁谤的还是那些自称也是搞哲学的人——他们就是你在指出哲学的反对者说大多数搞哲学的人都是坏蛋,而其中的优秀者也是无用的时,你心里所指的那些人;我当时也曾肯定过你的话是对的。120是这样吗?
阿:是的。
苏:其中的优秀者所以无用,其原因我们有没有解释清楚呢?
阿:已经解释清楚了。
苏:那么,让我们接下来指出:大多数哲学家的变坏是不可避免的,以及,如果可以做得到的话,让我们再试着证明这也不能归咎于哲学。我们可以做这个了吗?
阿:可以了。
苏:让我们一问一答地,从回忆我们前面描述一个要成为美而善者的人必须从小具备的天性处说起吧。如果你还记得的话,真理是他时时处处要追随的领袖,否则他就是一个和真正哲学毫无关系的江湖骗子。
阿:记得是这么说过的。
苏:这一点不是跟今人对哲学家的看法刚好相反吗?
阿:是的。
苏:我们不是很有理由用如下的话为他辩护吗:追求真实存在是真正爱知者的天性;他不会停留在意见所能达到的多样的个别事物上的,他会继续追求,爱的锋芒不会变钝,爱的热情不会降低,直至他心灵中的那个能把握真实的,即与真实相亲近的部分接触到了每一事物真正的实体,并且通过心灵的这个部分与事物真实的接近,交合,生出了理性和真理,他才有了真知,才真实地活着成长着;到那时,也只有到那时,他才停止自己艰苦的追求过程?
阿:理由不能再充分了。
苏:这种人会爱虚假吗?或者正相反,他会恨它呢?
阿:他会恨它的。
苏:真理带路,我想我们大概可以说,不会有任何邪恶跟在这个队伍里的。
阿:怎么可能呢?
苏:真理的队伍里倒是有一个健康的和正义的心,由节制伴随着。
阿:对。
苏:没有必要从头再来证明一遍哲学家所应具的天性了吧?因为,你一定还记得,勇敢、大度、聪敏、强记是这种天赋所必具的品质。你曾提出反对意见说,虽然大家都不得不同意我们的话,但是,只要抛开言词,把注意力集中到言词所说到的那些人身上,大家就会说,他们所看到的实际是:那些人里有些是无用的,大多数则是干尽了坏事的。于是我们开始研究名声坏的原因,这方面现在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121:下面要研究,为什么其中大多数人变坏了的?为此我们重新提出了真正哲学家的天性问题并且确定了它必须是什么。
阿:是这样。
(柏拉图:《理想国》,VI,487E—490E,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34—249页。)
2.掌握能引领思想的学问
苏:你的记忆再准确不过了。因为事实上其中没有这类的因素。但是,啊呀,格劳孔,那么我们寻求的这种学问是什么呢?因为手工技艺似乎又全都是有点低贱的。
格:确实是的。可是除去音乐、体操和手艺,剩下的还有什么别的学问呢?
苏:这样吧,如果我们除此之外再想不出什么别的了,我们就来举出一个全都要用到的东西吧。
格:那是什么?
苏:嗯,例如一个共同的东西——它是一切技术的、思想的和科学的知识都要用到的,它是大家都必须学习的最重要的东西之一。
格:什么东西?
苏:一个平常的东西,即分别“一”、“二”、“三”,总的说,就是数数和计算。一切技术和科学都必须做这些,事实不是这样吗?
格:是这样。
苏:战术不也要做这些吗?
格:必定的。
苏:因此巴拉米德斯每次在舞台上出现就使阿伽门农成了一个极可笑的将军。巴拉米德斯宣称,他发明了数目之后组织排列了在特洛亚的大军中的各支部队,点数了船只和其他一切;仿佛在这之前它们都没有被数过,而阿伽门农看来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步兵,既然他不会数数。你是否注意过这些?还有,在那种情况下,你认为阿伽门农是一个什么样的将军呢?
格:我看他是一个荒谬可笑的将军,如果那是真的话。
苏:那么,我们要不要把能计算和数数定为一个军人的必不可少的本领呢?
格:这是最不可少的本领,如果他要能够指挥军队,甚至只是为了要做好一个普通人。
苏:那么,你是不是同我一样想的是这门学问呢?
格:哪一门学问?
苏:它似乎就是我们正在寻找的那些本性能引领思想的学问之一。但是没有一个人在正确地使用它,虽然它确实能引导灵魂到达实在。
格:你说的什么意思?
苏:我将努力把我心里的想法解释给你听,我将告诉你,我是如何在自己心里区分两种事物的——有我所指的那种牵引力的事物和没有那种牵引力的事物的。如果你愿和我一起继续讨论下去,并且告诉我,你同意什么不同意什么,那时我们就会更清楚,我的想法对不对了。
格:请说吧。
苏:好,你知道感觉中的东西有些是不需要求助于理性思考的,因为感官就能胜任判断了。但是还有一些是需要求助于理性的,因为感官对它们不能作出可靠的判断。
格:你显然是指的远处的东西或画中的东西。
苏:你完全没有领会我的意思。
格:那么,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苏:不需要理性思考的东西我是指的不同时引起相反感觉的东西,需要理性帮助的东西我是指的那些能同时引起相反感觉的东西(这时感官无法作出明确的判断),与距离的远近无关。我作了如下说明之后,你就更明白了。例如这里有三个手指头:小指、无名指、中指。
格:好。
苏:我举手指为例,请你别忘了我是把它们当作近处可见的东西。但是关于它们我还要你注意一点。
格:哪一点?
苏:每一个指头看上去都一样是一个指头,在这方面无论它是中间的那个还是两边上的某一个,是白的还是黑的,是粗的还是细的,等等,都无所谓。因为这里没有什么东西要迫使平常人的灵魂再提出什么问题或思考究竟什么是手指的问题了,因为视觉官能从未同时向心灵发出信号,说手指也是手指的相反者。
格:是的。
苏:这种感觉当然是不会要求或引起理性思考的。
格:当然。
苏:但是手指的大和小怎么样呢?区别它们是大还是小,视觉能胜任吗?哪一个手指在中间、哪一个在边上对视觉有什么分别吗?同样,触觉能区分粗和细、软和硬吗?在认识这一类性质时,不是事实上所有的感觉都有缺陷吗?它们是像下述这样起作用的:首先例如触觉,既关系着硬,就必定也关系着软,因此它给灵魂传去的信号是:它觉得同一物体又是硬的又是软的。不是这样吗?
格:是这样。
苏:如果触觉告诉灵魂,同一物体是硬的也是软的,心灵在这种情况下一定要问,触觉所说的硬是什么意思,不是吗?或者,如果有关的感觉说,重的东西是轻的,或轻的东西是重的,它所说的轻或重是什么意思?
格:的确,这些信息是心灵所迷惑不解的,是需要加以研究的。
苏:因此,在这种情况下,灵魂首先召集计算能力和理性,努力研究,传来信息的东西是一个还是两个。
格:当然。
苏:如果答案说是两个,那么其中的每一个都是不同的一个吗?
格:是的。
苏:因此,如果各是一个,共是两个,那么,在理性看来它们是分开的两个;因为,如果它们不是分离的,它就不会把它们想作两个,而想作一个了。
格:对的。
苏:我们说过,视觉也看见大和小,但两者不是分离的而是合在一起的。是吧?
格:是的。
苏:为了弄清楚这一点,理性“看”大和小,不得不采取和感觉相反的方法,把它们分离开来看,而不是合在一起看。
格:真的。
苏:接着我们不是要首先面临这样一个问题吗:大和小究竟是什么?
格:一定的。
苏:这就是我们所以使用“可知事物”和“可见事物”这两名称的原因。
格:太对了。
苏:我刚才说有的事物要求思考有的事物不要求思考,并且把那些同时给感官以相反刺激的事物定义为要求思考的事物,把那些不同时造成相反刺激的事物定义为不要求理性思考的事物。我说这些话正是在努力解释这个意思。
格:现在我明白了,并且跟你的看法一致了。
苏:那么,你认为数和“一”属于这两种事物中的哪一种呢?
格:我不知道。
苏:那你就根据我们已说过的话进行推理吧。因为,如果“一”本身就是视觉所能完全看清楚的,或能被别的感觉所把握的,它就不能牵引心灵去把握实在了,像我们在以手指为例时所解释的那样。但是,如果常常有相反者与之同时被看到,以致虽然它显得是一个,但同时相反者也一样地显得是一个,那么,就会立刻需要一个东西对它们作出判断,灵魂就会因而迷惑不解,而要求研究,并在自身内引起思考时,询问这种“一”究竟是什么。这样一来,对“一”的研究便会把心灵引导到或转向到对实在的注视上去了。
格:关于“一 ”的视觉确实最有这种特点,因为我们能看见同一事物是一,同时又是无限多。
苏:如果这个原理关于“一”是真的,那么也就关于所有的数都是真的,不是吗?
格:当然。
苏:还有,算术和算学全是关于数的。
格:当然。
苏:这个学科看来能把灵魂引导到真理。
格:是的。它超过任何学科。
苏:因此,这个学科看来应包括在我们所寻求的学科之中。因为军人必须学会它,以便统帅他的军队;哲学家也应学会它,因为他们必须脱离可变世界,把握真理,否则他们就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计算者。
格:是的。
苏:我们的护卫者既是军人又是哲学家。
格:当然。
苏:因此,格劳孔,算学这个学问看来有资格被用法律规定下来;我们应当劝说那些将来要在城邦里身居要津的人学习算术,而且要他们不是马马虎虎地学,是深入下去学,直到用自己的纯粹理性看到了数的本质,要他们学习算术不是为了做买卖,仿佛在准备做商人或小贩似的,而是为了用于战争以及便于将灵魂从变化世界转向真理和实在。
格:你说得太好了。
苏:而且,既然提到了学习算术的问题,我觉得,如果人们学习它不是为了做买卖而是为了知识的话,那么它是一种精巧的对达到我们目的有许多用处的工具。
格:为什么?
苏:正如我们刚刚说的,它用力将灵魂向上拉,并迫使灵魂讨论纯数本身;如果有人要它讨论属于可见物体或可触物体的数,它是永远不会苟同的。因为你一定知道,精于算术的人,如果有人企图在理论上分割“一”本身,他们一定会讥笑这个人,并且不承认的,但是,如果你要用除法把“一”分成部分,他们就要一步不放地使用乘法对付你,不让“一”有任何时候显得不是“一”而是由许多个部分合成的。
格:你的话极对。
526苏:格劳孔,假如有人问他们:“我的好朋友,你们正在论述的是哪一种数呀?——既然其中‘一’是像你们所主张的那样,每个‘一’都和所有别的‘一’相等,而且没有一点不同,‘一’内部也不分部分。”你认为怎么样?你认为他们会怎么答复?
格:我认为他们会说,他们所说的数只能用理性去把握,别的任何方法都不行。
苏:因此,我的朋友,你看见了,这门学问看来确是我们所不可或缺的呢,既然它明摆着能迫使灵魂使用纯粹理性122。通向真理本身。
格:它确实很能这样。
苏:再说,你有没有注意到过,那些天性擅长算术的人,往往也敏于学习其他一切学科;而那些反应迟缓的人,如果受了算术的训练,他们的反应也总会有所改善,变得快些的,即使不谈别的方面的受益?
格:是这样的。
苏:其次,我认为,我们不容易发现有什么学科学习起来比算术更难的,像它一样难的也不多。
格:确实如此。
苏:因所有这些缘故,我们一定不要疏忽了这门学问,要用它来教育我们的那些天赋最高的公民。
格:我赞成。
苏:那么,这门功课就定下来了算是一门。下面让我们再来考虑接在它后面的一门功课,看它对我们是否有用。
格:哪一门功课?你是说的几何学吗?
苏:正是它。
格:它在军事上有用是很明显的。因为,事关安营扎寨,划分地段,以及作战和行军中排列纵队、横队以及其他各种队形,指挥官有没有学过几何学是大不一样的。
苏:不过,为满足军事方面的需要,一小部分几何学和算术知识也就够了。这里需要我们考虑的问题是,几何学中占大部分的较为高深的东西是否能帮助人们较为容易地把握善的理念。我们认为每一门迫使灵魂转向真实之这一最神圣部分——它是灵魂一定要努力看的——所在的学科都有这种作用。
格:你说得对。
苏:如果它迫使灵魂看实在,它就有用。如果它迫使灵魂看产生世界123,它就无用。
格:我们也这样认为。
527苏:于是几何科学的作用正好和它的行家们使用的语言中表现出来的完全相反——这一点即使那些对几何学只有粗浅了解的人也是不会持异议的。
格:怎么的?
苏:他们的话再可笑不过,虽然也不得不这么说。例如他们谈论关于“化方”、“作图”、“延长”等等时,都仿佛是正在做着什么事,他们的全部推理也都为了实用。而事实上这门科学的真正目的是纯粹为了知识。
格:绝对正确。
苏:关于下述这一点我们还能一定有一致意见吗?
格:哪一点?
苏:几何学的对象乃是永恒事物,而不是某种有时产生和灭亡的事物。
格:这是没有疑问的:几何学是认识永恒事物的。
苏:因此,我的好朋友,几何学大概能把灵魂引向真理,并且或许能使哲学家的灵魂转向上面,而不是转向下面,像我们如今错做的那样了。
格:一定能如此。
苏:因此,你一定得要求贵理想国的公民重视几何学。而且它还有重要的附带好处呢。
格:什么附带的好处?
苏:它对战争有用,这你已经说过了。我们也知道,它对学习一切其它功课还有一定的好处,学过几何学的人和没有学过几何学的人在学习别的学科时是大不同的。
格:真的,非常不同。
苏:那么,让我们定下来吧:几何学作为青年必学的第二门功课。可以吗?
格:定下来吧。
苏:我们把天文学定为第三门功课,你意下如何?
格:我当然赞同。对年、月、四季有较敏锐的理解,不仅对于农事、航海有用,而且对于行军作战也一样是有用的。
苏:真有趣,你显然担心众人会以为你正在建议一些无用的学科。但是这的确不是件容易事:相信每个人的灵魂里有一个知识的器官,它能够在被习惯毁坏了迷盲了之后重新被建议的这些学习除去尘垢,恢复明亮。(维护这个器官比维护一万只眼睛还重要,因为它是唯一能看得见真理的器官。)和我们一起相信这一点的那些人,他们会认为你的话是绝顶正确的,但是那些对此茫无所知的人,他们自然会认为你说的尽是废话,因为他们看不到这些学习能带来任何值得挂齿的益处。现在请你自己决定和哪一方面讨论吧。或者不和任何一方面讨论,你作这些论证主要只是为了你自己,虽然无意反对任何别人也从中得到益处。
格:我宁肯这样,我论述、我提问、我回答主要为我自己。
苏:那么,你得稍微退回去一点,因为我们在讨论了几何学之后接着讨论刚才那个科目选得不对。
格:怎么选得不对?
苏:我们讨论过了平面之后,还没有讨论纯立体本身,便直接去讨论有运动的立体事物了。正确的做法应从第二维依次进到第三维。我认为,第三维乃是立方体和一切具有厚度的事物所具有的。
格:是这样。但是,苏格拉底啊,这个学科似乎还没有得到很好的发展。
苏:没有得到发展的原因有二。第一,没有一个城邦重视它,再加上它本身难度大,因此人们不愿意去研习它。第二,研习者须有人指导,否则不能成功;而导师首先是难得,其次,即使找到了,按照当前的时风,这方面的研习者也不见得能虚心接受指导。但是,如果整个城邦一起来管理提倡这项事业,研习者就会听从劝告了;持久奋发的研究工作就能使立体几何这个学科的许多课题被研究清楚。虽则现在许多人轻视它,研习者也因不了解它的真正作用而不能正确对待它,因而影响了它的发展,但它仍然以自己固有的魅力,克服了种种障碍,得到了一定的进步,甚至即使它被研究清楚了,我们也不以为怪。
格:它的确很有趣味很有魅力。但是请你把刚才的话说得更清楚些,你刚才说几何学是研究平面的。
苏:是的。
格:然后,你接着先是谈天文学,后来又退了回来。
苏:须知,我这是欲速不达呀。本来在平面几何之后应当接着谈立体几何的,但由于它还欠发达,我在匆忙中忽略了它,而谈了天文学;天文学是讨论运动中的立体的。
格:是的,你是那样做的。
苏:那么,让我们把天文学作为第四项学习科目吧,假定被忽略了未加讨论的那门科学在城邦管理下有作用的话。
格:这很好。另外,苏格拉底,你刚才抨击我,说我评论天文学动机不高尚,有功利主义,我现在不这样做啦,我要用你的原则来赞美它。我想,大家都知道,这个学科一定是迫使心灵向上看,引导心灵离开这里的事物去看高处事物的。
苏:或许大家都知道,只是我除外,因为我不这样认为。
格:你认为怎样呢?
苏:像引导我们掌握哲学的人目前那样地讨论天文学,我认为,天文学只能使灵魂的视力大大地向下转。
格:为什么?
苏:我觉得,你对于“学习上面的事物”理解不低级;你或许认为,凡是抬起头来仰望天花藻井的,都是在用灵魂而非用眼睛学习。或许你是对的,我是无知的。因为除了研究实在和不可见者外我想不出任何别的学习能使灵魂的视力向上。如果有人想研究可见事物,无论是张开嘴巴向上望124还是眨巴着眼睛向下看,我都不会认为他是在真正学习(因为任何这类的事物都不可能包含有真正的知识),我也不会认为他的灵魂是在向上看。即使他仰卧着学习(在陆上或海上),我还是认为他是在向下看。
格:我错了,你批评得对。你认为学习天文学不应该像如今这样学,那么你主张怎么个学法呢,如果为达到我们的目的必须学习它?
苏:我说,这些天体装饰着天空,虽然我们把它们视为可见事物中最美最准确者是对的,但由于它们是可见者,所以是远不及真实者,亦即具有真实的数和一切真实图形的,真正的快者和慢者的既相关着又托载着的运动的。真实者是仅能被理性和思考所把握,用眼睛是看不见的。你或许有不同的想法吧?
格:不,完全没有。
苏:因此,我们必须把天空的图画只用作帮助我们学习其实在的说明图,就像一个人碰巧看见了戴达罗斯或某一别的画家或画匠特别细心地画出来的设计图时那样。因为任何具有几何知识的人,看到这种图画虽然都会称羡画工的巧妙,但是,如果见到别人信之为真,想从图画上找到关于相等、成倍或其他比例之绝对真理,他们也会认为这是荒谬的。
格:怎能不荒谬呢?
苏:一个真正的天文学家在举目观察天体运动时,你不认为他会有同样的感觉吗?他会认为天的制造者已经把天和天里面的星体造得不能再好了,但是,他如果看到有人认为,有一种恒常的绝对不变的比例关系存在于日与夜之间、日夜与月或月与年之间,或还有其它星体的周期与日、月、年之间以及其它星体周期相互之间,他也会认为这种想法是荒谬的。它们全都是物质性的可见的,在其中寻求真实是荒谬的。
格: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赞成你的话了。
苏:因此,如果我们要真正研究天文学,并且正确地使用灵魂中的天赋理智的话,我们就也应该像研究几何学那样来研究天文学,提出问题解决问题,而不去管天空中的那些可见的事物。
格:你这是要将研究天文学的工作搞得比现在繁难好多倍呀!
苏:我想,如果我们要起作为立法者的任何作用的话,我们就还要再提出其它一些类似的要求。你有什么别的合适的学科要建议的吗?
格:我一下子说不上来。
苏:照我看,运动不是只有一种而是有多种。列举所有运动种类这或许是哲人的事情,但即使是我们,也能说出其中两种来。
格:哪两种?
苏:一是刚才说的这个天文学,另一是和它成对的东西。
格:是什么呢?
苏:我认为我们可以说,正如眼睛是为天文而造的那样,我们的耳朵是为和谐的声音而造的;这两个学科,正如毕达哥拉斯派所主张,我们也赞同的那样,格劳孔,它们是兄弟学科。对吗?
格:对。
苏:既然事关重大,那么我们要不要去问一问毕达哥拉斯派学者们,看他们对此有何高见,以及此外还有什么别的主张?不过,这里我们还是要始终注意我们自己的事情。
格:什么事情?
苏:让我们的学生不要企图学习任何不符合我们目标的,结果总是不能达到那个应为任何事物之目的的东西,像我们刚才讨论天文学时说的那样。或者,你还不知道,他们研究和音问题时在重复研究天文时的毛病呢。他们像天文学者一样,白白花了许多辛苦去听音,并把可听音加以比量。
格:真是这样。他们也真荒谬。他们谈论音程,并仔细认真地听,好像听隔壁邻居的谈话一样。有的说自己能分辨出两个音之间的另一个音来,它是一个最小的音程,是计量单位。而另一些人则坚持说这些音没什么不同。他们全都宁愿用耳朵而不愿用心灵。
苏:你是在讲那些名人,他们拷打琴弦,把它们绞在弦柱上想拷问出真话来;我本可以继续比喻下去,说关于这些音乐家对琴弦的敲打,他们对琴弦的指控以及琴弦的无耻抵赖,但是我还是要丢开这个比喻,因为我对这些人没有像对毕达哥拉斯派(我们刚才说要问他们关于和音问题的)那么重视。因为他们正是做的天文学家们做的那种事情:他们寻求可闻音之间数的关系,从不深入到说明问题,考察什么样数的关系是和谐的,什么样数的关系是不和谐的,各是为什么。
格:须知,这不是一般人办得到的。
苏:如果目的是为了寻求美者和善者,我说这门学问还是有益的,如果是为了别的目的,我说它是无益的。
格:这是很可能的。
苏:我还认为,如果研究这些学科深入到能够弄清它们之间的相互联系和亲缘关系,并且得出总的认识,那时我们对这些学科的一番辛勤研究才有一个结果,才有助于达到我们的既定目标,否则就是白费辛苦。
格:我也这样认为。但是,苏格拉底,这意味着大量的工作呀!
苏:你是指的序言125,对不对?你不知道吗,所有这些学习不过是我们要学习的法律正文前面的一个序言?我想你是不会把精通上述学科的人当作就是辩证法家的。
格:的确不会的,除了极少数我碰到过的例外。
苏:一个人如果不能对自己的观点作出逻辑的论证,那么他能获得我们主张他们应当具备的任何知识吗?
格:是不能的。
苏:到此,格劳孔,这不已经是辩证法订立的法律正文了吗?它虽然属于可知世界,但是我们可以在前面说过的那个视觉能力变化过程中看到它的摹本:从看见阴影到企图看见真的动物,然后能看得见星星,最后看得见太阳本身。与此类似,当一个人企图靠辩证法通过推理而不管感官的知觉,以求达到每一事物的本质,并且一直坚持到靠思想本身理解到善者的本质时,他就达到了可理知事物的顶峰了,正如我们比喻中的那个人达到可见世界的顶峰一样。
格:的确是的。
苏:那么怎么样?你不想把这个思想的过程叫做辩证的过程吗?
格:当然想。
苏:一个人从桎梏中解放出来,从阴影转向投射阴影的影像126再转向火光,然后从洞穴里上升到阳光下,这时他还不能直接看动物、植物和阳光,只能看见水中的神创幻影和真实事物的阴影(不是那个不及太阳真实的火光所投射的影像127的阴影)。我们考察的这些科学技术的全部这一学习研究过程能够引导灵魂的最善部分上升到看见实在的最善部分,正如在我们的那个比喻中人身上最明亮的东西被转向而看见可见物质世界中最明亮的东西那样。128
格:我同意这个说法。虽然我觉得一方面很难完全赞同,但另一方面又很难不赞同。不管怎么说——既然我们不是只许听这一次,而是以后还要多次重复听讲的——让我们假定这些事就像刚才说的那样吧,让我们往下进至讨论法律正文,并且像讨论序文一样地来讨论它吧。那么请告诉我们,辩证法有何种能力?它分哪几种?各用什么方法?因为这些问题的答案看来或可把我们带到休息地,达到旅程的终点。
苏:亲爱的格劳孔,你不能跟着我再一道前进了,这倒不是因为我这方面不愿意如此,而是因为现在我要你看的将不再是我们用作比喻的影像了,而是事物的实在本身了,当然是尽它让我看见的——虽然我们不能断定我们所看见的这东西正好就是实在,但是可以肯定,我们必须要看见的实在就是某一这类的东西。你说是吗?
格:当然是的。
苏:我们是否还可以宣布,只有辩证法有能力让人看到实在,也只让学习过我们所列举的那些学科的人看到它,别的途径是没有的,对吗?
格:这个论断我们也可以肯定是对的。
苏:这一点无论如何是不会有人和我们唱反调,认为还有任何别的研究途径,可以做到系统地在一切情况下确定每一事物的真实本质的。而一切其它的技术科学则完全或是为了人的意见和欲望,或是为了事物的产生和制造,或是为了在这些事物产生出来或制造出来之后照料它们;至于我们提到过的其余科学,即几何学和与之相关的各学科,虽然对实在有某种认识,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它们也只是梦似地看见实在,只要它们还在原封不动地使用它们所用的假设而不能给予任何说明,它们就还不能清醒地看见实在。因为,如果前提是不知道的东西,结论和达到结论的中间步骤就也是由不知道的东西组成的,这种情况下结果的一致又怎能变成真正的知识呢?
格: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的。
苏:因此,辩证法是唯一的这种研究方法,能够不用假设而一直上升到第一原理本身,以便在那里找到可靠根据的。当灵魂的眼睛真的陷入了无知的泥沼时,辩证法能轻轻地把它拉出来,引导它向上,同时用我们所列举的那些学习科目帮助完成这个转变过程。这些学科我们常常根据习惯称它们为一门一门的知识,实际上我们需要一个另外的名称,一个表明它比意见明确些又比知识模糊些的名称。我们在前面用过“理智”这个名称。但是我觉得,在有如此重大的课题放在我们面前需要讨论的情况下,我们不必为了一个字而去辩论了。
格:是的。
苏:那么让我们满足于前面用过的那些个名称吧,129把第一部分叫做知识,第二部分叫做理智,第三部分叫做信念,第四部分叫做想象;又把第三部分和第四部分合称意见,把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合称理性;意见是关于产生世界的,理性是关于实在的;理性和意见的关系就像实在和产生世界的关系,知识和信念的关系、理智和想象的关系也像理性和意见的关系。至于和这些灵魂状态对应的事物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再各细分为两部分,能意见的部分和能理知的部分。这些问题,格劳孔,我们还是别去碰它吧,免得我们被卷进一场更长时间的辩论中去。
格:行,在我能跟着你的范围内,我赞同你关于其余部分的看法。
苏:一个能正确论证每一事物的真实存在的人你不赞成把他叫做辩证法家吗?一个不能这样做,即不能对自己和别人作出正确论证的人,你不赞成说他没有理性,不知道事物的实在吗?
格:我怎能不赞成呢?
苏:这个说法关于善者不也同样合适吗?一个人如果不能用论证把善者的理念和其它一切事物区分开来并给它作出定义,不能像在战场上经受攻击那样经受得住各种考验,并竭力用实在而不是用意见考察一切事物,在正确的方向上将论证进行到底而不出现失误,他如果缺乏这种能力,你就会说他并不真的知道善本身和任何特殊的善者;但是如果他触及它的大概轮廓,他便对它只有意见而没有知识,他这一辈子便都是在打瞌睡做迷梦,在还没醒过来之前便已进入阴曹地府,长眠地下了。是这样吗?
格:真的,我完全赞成你的说法。
苏:但是,如果你竟事实上教育起目前你还只是在口头上教育的你们的那些孩子,我想你一定不会容许他们来统治国家决定国家大事的,既然他们像几何学上的无理线那样的无理性。
格:当然不会容许的。
苏:因此你得用法律规定他们要特别注意训练培养自己能用最科学的方法提问和回答问题的能力。
格:我要照你的意思制定这样的法令。
苏:那么,你是不是同意,辩证法像墙头石一样,被放在我们教育体制的最上头,再不能有任何别的学习科目放在它的上面是正确的了,而我们的学习课程到辩证法也就完成了?
格:我同意。
(柏拉图:《理想国》,VII,522B—535A,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83—302页。)
3.严格挑选,终身学习
苏:那么,现在剩下来还要你去做的事情就是选定谁去研习这些功课,如何选法。
格:显然是的。
苏:那么,你记不记得,我们前面在选择统治者时选的那种人?
格:当然记得。
苏:那么,就大多数方面而言,你得认为,我们必须挑选那些具有同样天赋品质的人。必须挑选出最坚定、最勇敢、在可能范围内也最有风度的人。此外,我们还得要求他们不仅性格高贵严肃而且还要具有适合这类教育的天赋。
格:你想指出哪些天赋呢?
苏:我的朋友啊,他们首先必须热爱学习,还要学起来不感到困难。因为灵魂对学习中的艰苦比对体力活动中的艰苦是更为害怕得多的,因为这种劳苦更接近灵魂,是灵魂所专受的,而不是和肉体共受的。
格:对。
苏:我们还要他们强于记忆。百折不挠、喜爱一切意义上的劳苦。否则你怎能想象,他们有人肯忍受肉体上的一切劳苦并完成如此巨大的学习和训练课程呢?
格:除了天赋极好的人外,是没有人能这样的。
苏:我们当前的错误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对哲学的轻蔑,如我前面说过的,在于它的伙伴和追求者不配做它的伙伴和追求者。他们不应当是螟蛉假子而应当是真子。
格:我不明白。
苏:首先,有志于哲学者对待劳苦一定不能持瘸子走路式的态度,不能半个人爱劳动,半个人怕劳动。假如一个人喜爱打猎、角斗和各种体力方面的劳动,却不爱学习、听讲、研究和各种诸如此类智力上的劳动,就是如此。以相反的方式只喜爱智力方面劳动的也是像瘸子走路。
格:你的话再正确不过了。
苏:关于真实,我们不也要把下述这种人的灵魂同样看作是残废的吗?他嫌恶有意的虚假,不能容忍它存在于自己身上,看到别人有这种毛病更是非常生气,但却心甘情愿地接受无意的虚假,当他暴露出自己缺乏知识时却并不着急,若无其事地对待自己的无知,像一只猪在泥水中打滚一样。
格:完全应该把这种人的灵魂看作残废。
苏:关于节制、勇敢、宽宏大量以及所有各种美德,我们也必须一样警惕地注意假的和真的。因为,如果个人或国家缺乏这种辨别真假所必需的知识,他就会无意中错用一个跛子或假好人做他个人的朋友或国家的统治者。
格:是会这样的。
苏:我们必须留心避免一切这类的错误。如果我们挑出了身心健全的人并且让他们受到我们长期的教导和训练,正义本身就不会怪罪我们了,我们就是维护了我们的城邦和社会制度。如果我们挑选了另一种人,结果就会完全相反,我们就将使哲学遭到更大的嘲弄。
格:那的确将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苏:事情虽然的确如此,但是我认为这刻儿我正在使自己显得有点可笑。
格:为什么?
苏:我忘了我们不过是在说着笑话玩儿,我竟这么态度严肃认真起来了。须知,我在说话的过程中一眼瞥见了哲学,当我看到它受到不应有的毁谤时,产生了反感,在谈到那些应对此负责的人时,我说话太严肃了,好像在发怒了。
格:但是说真话,我听起来并不觉得过分严肃。
苏:但是,作为说话的人,我自己觉得太严肃了。然而我们一定不能忘了,我们从前总是选举老年人,但是这里不行。梭伦曾说人老了能学很多东西。我们一定不要相信他这话。人老了不能多奔跑,更不能多学习。一切繁重劳累的事情只有年轻时能胜任。
格:这有一定的道理。
苏:那么,算学、几何以及一切凡是在学习辩证法之前必须先行学习的预备性科目,必须趁他们还年轻时教给他们,当然不是采用强迫方式。
格:为什么?
苏:因为一个自由人是不应该被迫地进行任何学习的。因为,身体上的被迫劳累对身体无害,但,被迫进行的学习却是不能在心灵上生根的。
格:真的。
苏:因此,我的朋友,请不要强迫孩子们学习,要用做游戏的方法。你可以在游戏中更好地了解到他们每个人的天性。
格:你的话很有道理。
苏:你有没有忘了,我们也曾说过,我们必须让我们的孩子骑着马到战场上去看看打仗,在安全的地方则让他们靠近前沿,像小野兽那样尝尝血腥味?
格:我还记得。
苏:在所有这些劳苦的身体锻炼、学习和战争恐怖中总是表现得最能干的那些孩子,应当被挑选出来。
格:在几岁上?
苏:在必要的体育训练一过去的时候。因为这段时间里——或两年或三年——他们是不能干别的事的。极度的疲劳和长时间的睡眠是学习的敌人,加之,考察他们每个人在体操方面的表现也是对他们整个考察的一个很重要的组成部分。
格:当然。
苏:这段时间过去之后,从二十岁起,被挑选出来的那些青年将得到比别人更多的荣誉,他们将被要求把以前小时候分散学习的各种课程内容加以综合,研究它们相互间的联系以及它们和事物本质的关系。
格:这是能获得永久知识的唯一途径。
苏:这也是有无辩证法天赋的最主要的试金石。因为能在联系中看事物的就是一个辩证法者,不然就不是一个辩证法者。
格:我同意。
苏:你应当把这些天赋上的条件牢记在心,在第一次挑选出来的那些在学习、战争以及履行其它义务中表现得坚定不移的青年里再作第二次挑选,选出其中最富这些天赋条件的青年,在他们年满三十岁的时候,给他们以更高的荣誉,并且用辩证法考试他们,看他们哪些人能不用眼睛和其它的感官,跟随着真理达到纯实在本身。只是在这里,我的朋友啊,你必须多加小心才好。
格:为什么这里必须特别小心呢?
苏:你有没有注意到,当前在搞辩证法上所引起的恶果?
格:什么恶果?
苏:搞辩证法的人违反法律。
格:确有其事。
苏:你认为他们这种心灵状态有什么可惊奇的地方,并且认为这是不可原谅的吗?
格:什么意思?
苏:可以打个比方。譬如有个养子养于一富裕的人口众多的大家庭之中,周围有许多逢迎阿谀的人侍候着他。到成年时他知道了,原来自称是他父母的人并不是他的父母,但他又找不到自己的真父母。你想想看,他在知道这个真情之前和之后,对那些逢迎之徒和假父母将有什么想法呢?也许,你是不是想听听我的推测?
格:我愿意。
苏:我的推测如下。在他还不知道真情的时候,比之对周围的谀媚之徒,他会更多地尊重他所谓的父亲、母亲以及其他的亲属,更多地关心他们的需要,更少想对他们做什么非法的事说什么非法的话,或在重大的事情上不听从他们的劝告。
格:很可能是这样的。
苏:但是,在他发现了真情之后,我推测,他对父母亲人的尊重和忠心将变得日益减退,转而关心起那些谀媚之徒来。他将比以前更注意后者,并从此开始按他们的规矩生活,和他们公开结合,同时对养父和收养他的其他亲人变得完全不关心了。除非他的天性特别正,才不会这样。
格:你说的这一切是很可能发生的。但是这个比喻如何和从事哲学辩证的人联系起来呢?
苏:兹说明如下。什么是正义的?什么是光荣的?我们从小就已有了对这些问题的观念。我们就在这种观念中长大,好像在父母哺育下长大成人一样。我们服从它们,尊重它们。
格:是的。
苏:但是还另有与此相反的习惯风尚。它们由于能给人快乐而对人的灵魂具有蛊惑力和吸引力,虽然它不能征服任何正派的人,正派人仍然尊重和服从父亲的教诲。
格:确有这种习惯和风尚。
苏:那么,“什么是光荣?”当一个人遇到了这样的问题,并且根据从立法者那里学得的道理回答时,他在辩论中遭到反驳;当他多次被驳倒并且在许多地方被驳倒时,他的信念就会动摇,他会变得相信,光荣的东西也不比可耻的东西更光荣;而当他在关于正义、善以及一切他们主要尊重的东西方面都有了同样的感受时,你试想,此后在尊重和服从这些传统方面他会怎样行事呢?
格:他一定不会还跟以前一样地尊重和服从了。
苏:当他已经不再觉得以前的这些信条,必须受到尊重和恪守,但真理又尚未找到时,他会转而采取哪一种生活呢?他不去采取那种能蛊惑他的生活吗?
格:会的。
苏:于是我们将看到他由一个守法者变成一个违法者。
格:必然的。
苏:然而所有这一切乃是这样地从事哲学辩论的一个自然的结果,并且,如我刚才说过的,又是很可原谅的。是吗?
格:是的。并且也是很可怜的。
苏:为了你可以不必可怜你的那些三十岁的学生,在你如何引导他们进行这种辩论的问题上必须非常谨慎。是吗?
格:是的。
苏:不让他们年纪轻轻就去尝试辩论,这不是一个很重要的预防办法吗?我认为你一定已经注意到了,年轻人一开始尝试辩论,由于觉得好玩,便喜欢到处跟人辩论,并且模仿别人的互驳,自己也来反驳别人。他们就像小狗喜欢拖咬所有走近的人一样,喜欢用言辞咬人。
格:完全是这样。
苏:当他们许多次地驳倒别人,自己又许多次地被别人驳倒时,便很快陷入了对从前以为正确的一切的强烈怀疑。结果是损坏了自己和整个哲学事业在世人心目中的信誉。
格:再正确不过了。
苏:但是一个年龄大些的人就不会这样疯狂,他宁可效法那些为寻找真理而进行辩驳的人,而不会效法那些只是为了磨嘴皮子玩儿的人。因此他本人会是一个有分寸的人。他能使他所研究的哲学信誉提高而不是信誉降低。
格:对。
苏:上面所有这些话我们说出来正是为了预防这一点。我们要求被允许参与这种讨论的人必须是具有适度和坚定品格的人,而不能是随便什么不合格的人,像现在那样。是这样吗?
格:完全是的。
苏:那么,像在相应的体操训练中一样,坚持不断地专心致志地学习辩证法,用两倍于体操训练的时间够不够呢?
格:你是说用六年或者四年?
苏:嗯,定为五年吧。因为,在这之后你还得派他再下到地洞里去,强迫他们负责指挥战争或其它适合青年人干的公务,让他们可以在实际经验方面不低于别人,还必须让他们在这些公务中接受考验,看他们是否能在各种诱惑面前坚定不移,或者,看他们是否会畏缩、出轨。
格:这个阶段你给多长时间?
苏:十五年。到五十岁上,那些在实际工作和知识学习的一切方面都以优异成绩通过了考试的人必须接受最后的考验。我们将要求他们把灵魂的目光转向上方,注视着照亮一切事物的光源。在这样地看见了善本身的时候,他们得用它作为原型,管理好国家、公民个人和他们自己。在剩下的岁月里他们得用大部分时间来研究哲学;但是在轮到值班时,他们每个人都要不辞辛苦管理繁冗的政治事务,为了城邦而走上统治者的岗位——不是为了光荣而是考虑到必要。因此,当他们已经培养出了像他们那样的继承人,可以取代他们充任卫国者的时候,他们就可以辞去职务,进入乐土,在那里定居下来了。国家将为他们建立纪念碑,像祭神那样地祭祀他们,如果庇西亚的神示能同意的话。否则也得以神一般的伟人规格祭祀他们。
格:啊,苏格拉底,你已经像一个雕刻师那样最完美地结束了你塑造统治者形象的工作了。
苏:格劳孔啊,这里谈的统治者也包括妇女在内。你必须认为,我所说的关于男人的那些话一样适用于出身于他们中间的妇女们,只要她们具备必要的天赋。
(柏拉图:《理想国》,VII,535A—540C,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02—310页。)
51 “自然”以及后文中用到的“本性”、“天性”,在希腊文中是一个词,也是一个意思。
52 那个时候,希腊人多用草木灰泡成的碱性水洗衣服。
53 即关于正义和不正义的定义问题,也就是下面所说的,正义和不正义的“本质”。
59 《伊利亚特》IX497以下。柏拉图引文与现行史诗有出入。
60 阿里斯同是格劳孔和阿得曼托斯的父亲。“阿里斯同”希腊文原意是“最好”。
62 希腊文“警犬”σuυ'λaξ和“保卫者”“卫士”φυ'λaξ是谐音词。
63 指:对智慧的爱好。照希腊文“哲学家”一词,意即“爱好智慧的人”。
67 非法(παρανομτα),除了道德上的含义外(537E)还暗示音乐中的非法的翻新。
68 比读《法律》篇797A-B,那里警告人们不要在孩子游戏中翻新。
70 古希腊神话中的怪蛇,九个头,斩去一头又生两头。
72 “小”这个字的含义,类似我国所谓“君子、小人”中的“小”。
76 知识ε' πιστ η'μη,意见δο'ζα。
77 谜语是:一个男人(又非男人)见(又非见)鸟(又非鸟)停在一根树枝(又非树枝)上,用石块(又非石块)打它。谜底应是:太监瞥见一只蝙蝠停在一根芦苇上,用一块轻石片去打它。
78 δÔζα,“决定”、“意见”。这里译“信念”,比较明达些。
79 “意见”,和前注“信念”是一个词,在希腊文同为δÔξα。
81 柏拉图这里指像苏格拉底和他自己这类私人教师,与所谓的公众诡辩家对照。后者指那些用雄辩的演说在公共场所影响舆论的政治活动家或野心家。所败坏,
82 诡辩家初时指教人修辞和辩论术的职业教师,并无贬意,也有译为“智者”的。后来才逐渐堕落为一批指黑为白之徒。
83 △ιομηδεια åναΥχη(“迪俄墨得斯的必须”或“迪俄墨得斯的强迫”)是一句俗语,暗指佛拉吉亚的比斯同人的国王迪俄墨得斯的故事。传说这位国王曾强迫自己的俘虏和自己的女儿们同居。åυáΥηη译为“必然”“必须”“必定”都可以,是一个意思
85 希腊文αυ,το'(本身),作为哲学用语,常常意指从一般的抽象的意义上理解的某事物,即指事物的“本质”“实体”或“理念”。
86 希腊文αυ,το'(本身),作为哲学用语,常常意指从一般的抽象的意义上理解的某事物,即指事物的“本质”“实体”或“理念”。
88 塞亚格斯塞亚格斯其人另见于柏拉图的《苏格拉底的申辩》33E,及伪托的《塞亚格斯》篇对话。他是苏格拉底的学生。
89 古代希腊重要的文化生活是听民间艺人弹着竖琴演说史诗故事。故“音乐”一词包括音乐、文学等义,相当现在的“文化”一词
90 当时托儿所里采用的一种按摩推拿之类的保育方法。
93 《伊利亚特》XXIV 527—532。这里引文与现行史诗原文略有出入。
102 柏拉图常常使用字母或元素(σιοιχεîα)来说明知识的获得、元素和复合物的关系、分类原则和理念论。
103 柏拉图的基本原则之一认为,真实与事物的大小等看上去似乎重要的特性无关。
106 柏拉图大概是凭自己记忆引用荷马史诗的。这里的说法与现行史诗所记有出入。《伊利亚特》XI 624处说是赫卡墨得把酒调给马卡昂和涅斯托尔喝的。
107 柏拉图是不赞成这样对待疾病的。揶揄讥讽的口气跃然纸上。
110 在《高尔吉亚》篇(464B),医术被认为就是体操。
111 柏拉图引文有出入。《伊利亚特》IV 218处说,给墨涅拉俄斯治伤的是马卡昂。因此,这两处都应该用“他”而不是用“他们”
112 希腊神话中的佛里其亚国王。他贪恋财富,曾祈求神明赐他点物成金的法术。
114 都包括一个大前提:即,全部时间只搞音乐文艺,不搞体育锻炼。
115 用动物作比方。见375—376,422D,466D,467B,491D—E,537A,546A—B,564A。
116 古代希腊男子操练时都是裸体。“健身房”一词(Υνμνáσιον)原意便是“裸体操练的地方”。
119 意思是:有学问的人向没有学问的富人表示敬意。
121 意思是:有些学哲学的人于世无用的问题已经讨论过了。
125 像法律正文之前有序文一样,学习辩证法要先学数学、天文等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