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日本对于地方的建构

日本对于地方的建构

尽管周作人在日语学习中得到的专业指导比英语要少,但这门语言很快比英语更为其所熟知。在谈及这一区别时,周作人将他的日语比作有根的盆栽,而英语则是插瓶的花束。他以英语为获得知识的途径,并未试图去理解英国文学。但是,“我看日本文的书,并不专是为得通过了这文字去抓住其中的知识,乃是因为对于此事物感觉有点兴趣,连文字来赏味,有时这文字亦为其佳味之一分子,不很可以分离”[133]

1909年中,在他婚后,鲁迅准备回家时,周作人开始一系列的独立阅读,以提高他的日语。他的努力有另一个原因:日本的书写系统刚刚改革,减少了汉字的数量。周作人发现他不再能单靠他的眼睛来理解文字了。他需要开始使用他的耳朵。由于不知道如何选择同代的小说和戏剧(或许不在意),周作人决定从便宜的狂言和滑稽本的选集以及川柳这种韵文短诗——常常包含一种诙谐的手法——开始[134]。后来,周作人赞扬川柳能以滑稽,有时或者是哀愁,来表达生存的真相,并叹息中国人生活中缺乏滑稽[135]。他也阅读落语——其搞笑的套路不仅依靠文字游戏,也源于熟知人情风俗之中的幽默[136]。周作人所举的例子围绕着一年中特定时间里鬼的到访,尽管他注意到这些鬼与中国的不同。周作人引述的作家中,有两位是式亭三马(1776—1822)和十返舍一九(1765—1831)。他们的小说在形式上松散而片段并且常常利用狂言,围绕着江户的妓院、茶室和浴室,与商业社会的底层相遇[137]。周作人频繁观看狂言、落语和其他大众娱乐形式,他引述了森鸥外(1862—1922)的话,以说明去一次剧场便能学到访问吉原红灯区时所需的知识[138]

他也涉猎戏剧史,注意到近松(1653—1725)和其他德川戏剧家的作品中处处显出人情与义理的冲突。“日本的平民艺术仿佛善于用优美的形式包藏深切的悲苦,这似是与中国很不同的一点。”他评论道。他同时收集江户时代的俗歌,并在1920年译出其中六十首,因为它们是“卑俗的但是充满眼泪”[139]

引起周作人兴趣的文学和舞台艺术无疑增进了他在东京——作为一个特殊的地方,其江户时的遗产还部分存活着——的美学与感情体验。他阅读了柳宗悦(1889—1961)——日本民间艺术运动的公认领袖——关于日韩物质文化的文章。柳宗悦是白桦派的一位创始人,关注着生活和美学的意义这对问题[140]。周作人乐于阅读其关于神秘主义的“意思诚实,文章朴茂”的作品,以及对日常用具和日本纸张之美的描写。在他回到中国很久之后,周作人还持续关注着民间艺术团体的作品[141]

周作人对东京的着迷使他试图了解更多维新时代前后该城的“人情物色”,他收集日本写真会出版的关于消失中的武藏野的景色的书籍,和再版的木板画浮世绘。这些色彩明丽的风景,和中国的木板画很不相同,他注意到。

但是浮世绘的重要特色不在风景,乃是在于市井风俗,这一面也是我们所要看的。……人物却多是女人,除了一部分画优伶面貌的以外,而女人又多以妓女为主,因此讲起浮世绘便总容易牵连到吉原游廊,事实上这二者确有极密切的关系。画面很是富丽,色彩也很艳美,可是这里边常有一抹暗影,或者可以说是东洋色,读中国的艺与文,以至于道也总有此感,在这画上自然也更明了。[142]

如此深陷于对东京都市文化的专注,周作人即将注意到构建地方性的另一种方法,来自弗雷泽和朗,并显得直接而现代。

1910年6月,柳田国男(1875—1962)出版了他的《远野物语》,第一版发行了有限的350部。周作人买了第291本。稍后他写道,这本书给他的“印象很深”。“除文章外,他又指示我民俗学里的丰富的趣味。”[143]这本书以新引入的“散文”文体写作,风格精炼、克制,它呈现了柳田从一位说故事的人那里听来的故事,这人住在孤立的远野山区中[144]。在那些故事中,鬼魂、山中野人和小妖精在对村民生活的叙述中进进出出,这些叙述又常被谋杀、欺骗、家庭反目和野兽的袭击所打断。而他们生活图景的严苛被对于其环境之和谐的印象所减弱。柳田写入了大量关于物理环境与季节、植物和动物的细节,这与维多利亚时代的人类学家不同,却很像中国的游记作家[145]。这本书的开头是对于柳田坐在马背上目睹的田园风光的抒情描写,而结尾则是一首描写地方与事物的当地歌谣。在他的序言中,柳田承认:“我以为,这样的一本书是与时下的文学风气不合的”。但他补充道:“有些故事存在于过去,而现在则显得陈旧,与此不同,远野的传奇展现了我们眼前的现实。”[146]在周作人看来,柳田的《远野物语》和一个月前面世的《石神问答》两书的出版,标志着日本民俗学研究基础的奠定,因为“他不只是文献上的排比推测,乃是从实际的民间生活下手,有一种清新的活力”[147]

我们可以推断,柳田所做的,是将遥远的地方作为能够发现自然之“真相”——在朗和弗雷泽意义上的残留——的地方的代表[148]。周作人1910年阅读柳田时,很可能想起了朗所坚持的一点,即希腊文明中“更为粗糙与野性的献祭”是本土的,不能将其归咎为是对较小族群的模仿。相信这一点的原因在于“我们在地方的传说和实践中遇到的更多奇异、原始的事物,常常来自遥远山区中的庙宇和教堂。在那里,它们从乡村状态下的社会中幸存,在乡村聚合为城市之前”[149]。而柳田则翻转了对于无情的进化过程这一概念的弗雷泽式的感伤,并将其与“残留”相比——他给“残留”注入了一个稳固而深刻的意义。“远野的传奇是今日的现实。仅这一点就是它们的存在理由。”[150]联想到地方性是历史之所在这一理念,我们因此能将地方性作为文化的无意识的欲望的处所,它们被反映在习俗与仪式中,并被给予文学的表达。或许这正是周作人最早在《远野物语》中意识到的。和章炳麟的历史一样,柳田以地方性为中心的研究将过去带入了当下:关键在于,在1930年代,他认为自己的工作正构成着一种“新国学”传统,将国学扩展至对口头和民间传统的研究,同时结合国外民俗学家的洞见和方法论[151]

周作人常年收集柳田及其同仁出版的书籍和杂志。他赞扬柳田的治学“朴质无华”,且文笔“精美”迷人[152]。但是,在引述英国人类学家哈同(A.C.Haddon)(1855—1940)的观点以评价柳田时,周作人给出了一个有趣的说法,即柳田和他的同事是文科方面的人,且因而缺少科学训练[153]。这也无可奈何,周作人说,并且不论如何,柳田对日本“乡土研究”的开创性贡献也是出色而令人敬佩的。周作人引述了一个削弱人类学权威性的观点,这或许反映了他保护这一知识及思想探索领域的念头,不让其为任何意识形态所侵犯。

据罗纳德·莫尔斯(Ronald Morse)的说法,柳田与周作人有所联系,并于1917年访问北京,虽然并不清楚他们当时是否会面[154]。尽管两人的事业不尽相同,他们之间存在着许多相似之处。莫尔斯的如下评论或许是最为中肯的:“柳田忧虑着来自左翼的简单结论,同时也忧虑着来自右翼的压抑的民族主义和精英主义,他经常发现自己暴露于一个危险的境地。”[155]左翼和右翼的世界观常常具有同样的边界,伴随着将人类行为与渴望合理化的驱动力,并不可抗拒地将他们纳入对于民族国家的兴趣中加以阐释。那些想要看见过去流入当下的人们必然与这一观点相矛盾。

柳田所发展的概念中最为有趣(也最成问题)的一个是常民(jōmin),或曰“经久而平凡的人们”,他发明这个词,意在避免使用具有政治含义的术语,比如“人民”、“群众”和“民众”[156]。民间传统属于常民,在这里,这一表述被用以对立于知识分子,他们被认为持有一种逻辑的、进步的思维模式。但在另一方面,“文明社会中不存在与新文化形式没有关系的人,不论他多么传统”。同样,“不论一个人受过何等的教育,他也无法完全切断传统而生活”。在常民一词中没有文化劣等性的意味,它甚至能被用于帝王家庭。莫尔斯总结道,“基本上,柳田关于文化的概念指明了不同生活方式之间的互动。不论内外新老——所有这些同时共存于任何地点。常民一词是一种语言策略,设计以聚合那些他认为是日本文化的东西”[157]。常民的生活“被记录于风俗与事物中的主体间关系所控制”,其结果是对于本地的认同削弱了阶级认同[158]。虽然周作人从未给出像常民这样的分析性架构,但他对于地方性的风俗和现象的关注,同样导致了对于全国性阶级认同的削弱,以及新旧之间的区分。我们应如何理解周作人和柳田的思想之间的平行?即使能对他们之间的某种影响能作出一个假设性的论点,但我相信这在本质上毫无意义。相反,他们分别与不同民族形成话语的相遇,以及两人分别意识到的发展这些话语的需要,似乎在解释他们观点的相似性上更具说服力。

柳田将民间信仰作为日本性格与文化的核心,这使周作人得以将其与中国作出富有成效的比较。在讨论柳田的工作时,周作人谈到了中日之间的区别:

我常觉得中国人民的感情与思想集中于鬼,日本则集中于神,故欲了解中国须得研究礼俗,了解日本须得研究宗教。柳田氏著书极富,虽然关于宗教者不多,但如《日本之祭事》一书,给我很多的益处,此外诸书亦均多可作参证。[159]

这一区分非常有趣。对于柳田,神最终成为社会凝聚力这一概念——基于地方并与血缘关系无关——的基础;从而,它能被推展至整个日本[160]。但对周作人而言,在他对民俗和神话最为痴迷的1920年代期间,我们可以说,民族的问题能被解释为是因为鬼把持了人的生活。压抑的结构存在于无意识的层面。

因此,比如在1925年他就赞同这样的希望,即关于“今古的文化”知识的增长能够增进个人的与国民的自觉,并“变成民族精神的滋养料,因此可望自动地发生出新汉族的文明来”。这个“任意的梦想”是他支持提倡国民文学的理由。但他承认“很为遗传学说所压迫”,这使他怀疑那个梦想。就如勒庞所说,人世的事都是死鬼做主:

结果几乎令人要相信幽冥判官——或是毗骞国王手中的账簿,中国人是命里注定的奴才,这又使我对于一切提唱不免有点冷淡了。我的微小的愿望,现在只在能够多了解一分,不在能成功一厘,所以这倒是还无妨无妨。[161]

作为一种启发式的方法,我们或可从获益与危害两个方面,想象出伴随周作人对中国社会的排序而来的两种体系。当文化的范围>地方>个人,它是开放而具有创造力的;在它有害的方面,它因鬼魂黑暗、阴森的形式和“假道学”传统中的忠诚,而由家庭和君主所宰制。基于这一理由,应当可以假定,周作人会怀疑基于乡约式的社会公约而产生的社会自新——它发展于明代中国,并加强了村一级的等级体系与仪式[162]。这就将他区别于梁漱溟(1893—1986)这样保守的社会改良者,后者试图通过复兴此种制度来改造社会[163]

虽然在1920年代,由于冥界主宰着生活,周作人很难赞同“国民文学”的理念,但他稍后却鼓励沈从文去探索中国文化中神话的维度[164]。在他自己的写作中,他从未试图作出和弗雷泽一样的,对于民俗与文化的那种综合性讨论。他很可能对阿坡罗陀洛斯(Apollodorus)(约公元前140)更感兴趣,后者是题为《书库》一书的可能作者,这本书是希腊神话传说的纲要,1921年由弗雷泽翻译。根据周作人所引的材料,阿坡罗陀洛斯以“平常自然的文体”写作,从存世的文本中拣选材料,对其“不加修饰”。“他不是哲学家,也不是词章家”,所以不会篡改材料以符合他自己的目的。实际上,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接受了本国的传说,并将其记录下来[165]。这与周作人的自述很接近,一个没有特殊专业技能的普通人,筛选着过去的作品。通过从希腊语翻译《书库》,周作人显示出对阿坡罗陀洛斯的爱好,但这本书从未出版[166]

维多利亚式的人类学与神话学、对东京和江户大众文化的兴趣、柳田的写作,所有这些都以不同的方式,在深度和结构上,对周作人作品中关于地方性和文化的思想作出了贡献。然而周作人思想与写作的核心是他的美学。日本同样在此有所作用,因为他对日本文学的爱好,丰富并支持了他在自己的写作中所作的一些美学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