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章 异国孤魂
八十二
随着年龄的增长,蔼龄越来越感到一种异域独处的寂寞和孤独。她想起童年生活,上海虹口路的家园如同仙境般缥缈,多么想去重温儿时的旧梦;想起一起长大的妹妹兄弟,如今与子文成了仇人一般,虽住在同一个城市,却互不相见,双方都有成见,化解的可能性很小;庆龄经过了多年的奔突苦撑,没有被蒋介石和自己家族的打击而压垮,成了不仅是中国而且是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尊敬的新中国领导人,庆龄多次捎信儿请自己回去,但总感到没有这个颜面。虽然现在锦衣玉食,却感到生活中缺少什么,时时生出一种想听到乡音、想见到故土的强烈欲望。
孔祥熙吃过早饭,就把身子蜷在沙发里,歪着头在那里叹气。蔼龄提醒几次,今天是该去银行上班的日子,孔祥熙照样一动不动。
“怎么了,是不是身上不舒服?”蔼龄关切地问。
“不,我梦见我在井儿院把半筐捡回的煤渣倒在灶前,奶奶瘪着的嘴露出了微笑;后来又梦见在铭贤学校给学生讲矿产开发课,学生们嚷着要我带他们去搞实践……唉,都是梦!要是时光能够倒流,我后半生决不到政府做官……我要另选一种生活。”孔祥熙说着眼角滴出了浑浊的泪水。
蔼龄也伤感起来:“我最近也老是做梦,都是童年的事,都是与父母弟妹在一起的事,每次醒来半天心口堵得慌……”
两个人都不吭声了。
“我听说人老想过去是年老的特征。我们真的老了吗?”蔼龄还是先开了口。
“老了——”孔祥熙伸出干枯的手去挠花白的头发。
“老了……”蔼龄喃喃地说,“我准备在父亲逝世30周年时好好祭奠一下,可这么多年我没能到父亲墓前去看过一次,父亲给了我多少慈爱……”
两个人无言,一会儿都嘤嘤啜泣起来。
孔祥熙忽然坐正了:“蔼龄,你想家,想祖国?”
蔼龄瞪圆闪着泪光的眼:“是的!”
“我们——回去?”孔祥熙试探着说。
“回哪里?”
“大陆——”
“啊!”蔼龄浑身一哆嗦,“自从1927年我们把宝押在蒋介石身上,到1947年整整20年啊,共产党能饶了我们吗?”
“我们把财产都送上,算是折罪……”
“不行,不行!”
“杜聿明、卫立煌都放出来了,连沈醉也开始当起了文史研究员,我们回去总不至比他们还差吧?”孔祥熙认真起来。
“他们,哼!我可是听说共产党给人都划了成分,我们回去还不是地主、资本家?监督劳动、改造!不行!你别说了!”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眼看我们都是快入土的人了,难道要落外丧,当野鬼?”
“要不,到台湾看看?不管怎么说,那儿总还是中国。”
“对,到台湾看看!”
孔祥熙飞到了台湾,蒋介石还算给面子,派蒋经国到机场迎接,接着一起吃饭、叙旧。接连多少天,过去的老相识都来看望叙谈。一下子活动在中国人的圈子里,听到的是中国方言,看到的是黄种人面孔,孔祥熙感到比在美国多年说洋话看大鼻子心里舒坦多了。他给蔼龄发去了电报,请她到台湾来。
蔼龄悄悄飞抵台湾,孔祥熙和二小姐孔令俊迎接了她,美龄在草山给她安排了住处,姐妹俩自然抒发些感慨。接着美龄请了些朋友给蔼龄接风,大家说了些彼此想念之类的话,一时倒也热热闹闹。
蔼龄本为怀旧而来,在台湾住久了,渐渐感到些不满足。台湾的气候风光与她熟悉的上海、南京差别不小,再说小岛弹丸之地,三转两转就没什么看头了。但是最主要的,她接触的多数是从大陆撤到台湾的老年人,老年人谈论的话题无非是两个,一是儿童时代的往事,一是死和死后问题。
一次,蒋介石请孔、宋两家的人和儿孙辈一起到一个地方春游。汽车开出台北60公里,来到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蔼龄一阵兴奋,感到这个地方似曾相识,只觉青山叠翠,湖水如镜,一座四合小院掩映在红花绿树之中,大不同于台湾当地民居,倒像是大陆某个地方。
蔼龄还未说话,孔祥熙先开了口:“哎呀,宝地宝地!”蒋介石赶忙凑过来问:“亚兄,你说什么宝地,怎么个宝地法啦?”
孔祥熙喉间咕碌了两下:“风水宝地!”
一行人在山水间游览一番,在绿草地上进行了野餐。乘着饭后的兴致,蒋介石带大家进了四合小院。暗红色围墙,楠木画廊,室内是明清式家具,还有袅袅香烟从明堂飘出。
蔼龄马上返身折出了小院。
美龄追了出来:“大姐,你……”
“噢,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地方,像是佛堂,或者是祠堂——”
蒋介石跟了出来:“嗯,大姐好眼力。唉,都老了!这地方——今天乘着大家都在,我干脆说明了吧。三年前我第一次到这里散心,就发现这儿很像我的故乡浙江奉化溪口镇。庸之兄,那山,像不像四明山? 像!我今生只怕回不了大陆,今天我对着大家宣布一条,算是遗嘱之一。我死后,灵柩就先停在这里。但我的最终愿望,是把我安葬于南京紫金山下总理的脚边……经儿,纬儿,你们要争取能回到大陆,不管什么方式……唉,我,亡国之君啊!”
蒋介石说完,颓然坐下,埋头沉思去了。上午游览时的热闹气氛一扫而空,所有的人都怔怔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八十三
“大姐,你真要走了?”美龄站着,看蔼龄匆匆收拾东西。
“走吧,在这里,干什么呢?”蔼龄怅然望着窗外。
“大姐,我们老了,有些东西要看得轻些……我们姐妹在一起,总可以说说话,彼此有个安慰……你一走,我感到孤单单的……”美龄说着,用手绢擦起了眼角。
前几天,美龄听说孔祥熙发牢骚,嫌蒋介石给的“中央评议委员”是无用的虚衔,美龄以为大姐决定走是为了这件事。
“不,小妹,我们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看轻看重的事?太伤感了——前几天,又听见于右任老先生吟诗——‘仰望高山兮,怀我故乡’。台湾,老人太多了,怀旧气氛太浓,大家聚在一起,总是怀乡怀乡,就连那些老兵也是这个调。我担心待在这里,心脏受不了,还不如离开……”
蔼龄说着,已经有些哽咽了。
美龄停了一会儿说:“大姐,过两年,我找你去……”
中央社发了一条消息,说前行政院长孔祥熙博士飞美做健康检查,在美治疗后仍将返回台湾。
蔼龄从广播中听到这条消息,翘起嘴角摇摇头:“老蒋还要这个面子……”
1967年7月22日,88岁的孔祥熙忽感不适,送到纽约医院后,虽经全力抢救,终于不治去世。
蔼龄没有哭,不仅是因为基督教的规矩,而且因为这一生该经历的都经过了,家族分裂,亲人反目;官场沉浮,世态炎凉;国共分裂,大荣大辱;日寇入侵,抵御外侮;勾心斗角,争财夺利;少年留洋,老来流亡;转移财产,有国难投……斗智斗力,结恩结怨,大悲大喜,什么都经历了。人既然是哭着来到这个世上的,想必在这个世上有许多不顺心的地方,那么就让他安安静静去吧。何况自己病得也不轻,不留他了,不久自己也将追随而去……
美龄带了一个五人的护旗队,和蒋纬国从台湾赶来,给葬礼增添了庄重肃穆的气氛。
子文没有出面,哪怕是礼仪式的吊唁。
美国《纽约时报》发出了一个不偏不倚的评介:
孔先生是一位有争议的人物。他以前的一位下属最近说:他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他喜欢闲谈,但是他从来不愿意发出明确的指示。至于他的能力,他像所有山西银行家一样,是一位精明的办事员。但是,他不是一位有政治家风度的理财家。
多年来一直担任美龄私人管家的孔二小姐看了报纸很不服气:“妈,你们花多少钱结交美国朋友,我爸死了就给这么个评价?”蔼龄翻翻眼皮:“美国人嘛,就这么回事!人都死了,跟他们计较这个干啥?”
刚说完,孔令侃把一纸电传递到蔼龄手里:“妈,老蒋写了这么个东西,你看看。”蔼龄展开细读,是蒋介石亲自签署的一张《总统褒扬令》:
总统府资政孔祥熙,性行敦笃,器识恢弘。早岁负籍美邦,志存匡济,追随国父,奔走革命,宣力效忠。北伐以来,翊赞中枢,历任实业部长、工商部长、国民政府委员、中央银行总裁、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行政院长等职,多所建树。万以财政金融制度,擘画兴革,克臻统一,八年抗战,长期戡乱,而军需民食,未曾匮乏,其汁谟勋业,自足千古。况时值政府戮力安攘,乃以外交军务,或承命以驱驰,或排难而弭乱。在艰弥励,益懋勋猷。综其生平,为国尽瘁,不矜不伐,当兹复兴之际,方冀老成匡辅,遽闻溘谢,震悼殊深。应予明令褒扬,并将生平事迹宣付国史馆,以示政府崇报耆勋之至意也,此令。
蔼龄艰难地笑了一下:“老蒋还是有心计的,这也算是一个平反昭雪式的盖棺论定吧。”
刚说完,孔令杰又拿了一纸电传匆匆进来:“妈,老蒋还写了一个东西。”
原来蒋介石在褒扬令之外,又亲自写了一个2500字的《孔庸之先生事略》,对孔祥熙又加一番吹捧。但到最后,却“猪八戒耍把式——倒打一耙”,把逼迫孔祥熙下台的那场纯内部的争斗栽到了共产党头上:
乃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告终,即我抗战结束之初,共党乃千方百计,造谣惑众,动摇中外舆论,企图推倒我国民政府者,必先推倒我财政当局之阴谋,于是其矛头乃集准于庸之先生之一人,使其无法久安于位,而不得不出于辞职之一途。
蔼龄一把把电传纸扔到了地上:“什么狗屁文章!你爸被逼下台是共产党动摇中外舆论的结果吗?谁不知道共产党骂的最多的是他蒋介石?‘独夫民贼’说的谁?‘美帝走狗’说的谁?若以共产党的舆论,第一个应该下台的是蒋介石!第一个应该砍头的是蒋介石!他蒋介石为什么不下台,为什么不自毙以谢国人?真正是黑白颠倒,欲盖弥彰!”
蔼龄倒在红木太师椅里,头歪在一边喘粗气。孔令杰捡起电传纸,小心翼翼地说:“妈,这下边还有话呢。”蔼龄眼也不睁,恶声恶气地说了声:“念!”孔令杰颤抖着声音念起来:
“在庸之先生功成身退之时……”
蔼龄又发脾气:“什么功成身退……”孔令仪劝慰道:“妈你听他念完再说吧,我们都在这儿。”
孔令杰又念起来:“在庸之先生功成身退之时,虽遭中外诽谤,所谓中国政府贪污无能之共匪谣传,社会之中,亦竟有受此影响而多存怀疑之心者,至此当可以事实证明,其为贪污乎?其为清廉乎?其为无能乎?其为有能乎?自不待明辨而晓然矣!”
“屁话,屁话!”蔼龄激动、狂躁,“说政府贪污无能,首先是指他老蒋!事过多年还扯这一番屁话,明是为你爸辩冤,实是旧事重提,暗含射影!生怕后人不知你爸当初下台缘由。从死人身上捞稻草,也就是姓蒋的能做出这种事来,这个上海滩上的流氓,我怎么当初就看不出来……”
“妈,你冷静些,我看他不见得就是你说的那个意思。”孔令仪为蔼龄捶着背。
“不是?怎么不是?这个流氓……”蔼龄越说越气。
“别说了妈,我姨妈就在外间,她听了会不高兴的。”孔二小姐也来相劝。
“叫她听,叫她听!”蔼龄一下子背过了气,屋内顿时乱作一团。
八十四
蔼龄一病不起,长年住在纽约哥伦比亚长老医院。
子文病危的时候,她本想去看看的。最后的时刻,原谅别人,也请他原谅自己,这本是基督的品德,但她已经力不从心了。
病房写字台的玻璃板下,不知何时放了一张三姐妹在威斯里安女子学院学习时的合影。那时的姐妹三人,正值豆蔻年华,她们都在努力学习,开始探索人生之路,对未来充满信心和向往。照片上,蔼龄坐在中间,两只手搭在一起,神态自若地凝眸注视前方,庆龄坐在右边,一只手搭在大姐身上,一只手搭在小妹身上,文静的眼睛睁得大而圆,水灵灵的;调皮的美龄斜倚在大姐身上,脸上丰腴洁白,眼睛神采飞扬。
蔼龄常常独自凝视这张照片,嘴里喃喃自语。
当初风华正茂的三姐妹,是多么亲密纯真。三姐妹的横溢才华,使查理父亲引发多少骄傲!宋家三姐妹,曾是多少中国家长教养女儿的楷模。可如今,三姐妹天各一方,一个在大陆,一个在台湾孤岛,一个在异国医院里。自己风烛残年,百病缠身,生命的蜡烛随时都会熄灭,再不是令人仰慕的女中豪杰,而更像是一个落魄流亡者。虽然手里有亿万财产,但每日所用,一床白被,一钵淡饭而已。《圣经》上说:“人活着,不仅仅为了面包。”中国古代圣贤说“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自己这一生是“役物”还是“役于物”呢?是上帝当初就作了这样安排?还是人生脚步哪里迈错了?
蔼龄自语的也许正是这些问题。
她没来得及寻找到正确的答案,1973年秋天在医院溘然长逝。
美龄赶来和她作了最后的诀别。
最后的年月里,她一直没有回大陆,也没有回台湾。有人说宋家三姐妹每年在香港团聚一次,但那已纯属民间传说了。
《纽约时报》对她的死亡没有太大的兴趣了,只在一则简短的讣告中提到了这件事。
一位外国记者这样评述说:
这个世界上一个比较令人感兴趣的、掠夺成性的居民就这样在一片缄默的气氛中辞世了。这是一位在金融上取得了巨大成就的妇女,她也许是世界上靠自己的精明手段敛财的最有钱的妇女。她是介绍蒋介石和宋美龄结婚的媒人,是宋家神话的创造者,是使宋家王朝掌权的真正设计师。
没有什么官方的评语,她不需要。正像武则天给自己造的无字碑一样,这样也许更好。她书写了自己独特的历史,这就够了。至于评论,每个人都可以综观她的一生,得出自己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