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正义呼声
暴行能使怯懦噤口,却不能使正义沉默。
——题记
●宣布不参加国民党任何工作后又亲赴南京,究竟为何事?美龄请二姐下榻自家府邸,盛情非虚
高高耸起的石拱桥,白练一样的缓缓流水,像一块块绒毯似的金黄稻田,黑顶白墙的农舍,多么美丽的江南水乡景色!庆龄透过车窗玻璃,凝眸注视着沿途的风光。锦绣江南、鱼米之乡的美丽丰饶,更激起她心中的阵阵隐痛,一股悲怆和义愤直冲脑顶。
1931年1月17日,参加苏维埃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筹备会议的24名共产党人在上海被捕,其中有中华全国总工会执行委员兼秘书长林育南、中共中央宣传部干事李求实、中共江苏省委委员何孟雄、上海总工会秘书长龙大道、中共南京市委书记恽雨裳,以及左联的5位青年作家胡也频、柔石、冯铿等。他们受尽酷刑,拒不屈服,被国民党淞沪警备司令部在龙华寺秘密活埋或枪决。但国民党当局一直封锁消息。庆龄回国后从史沫特莱口中了解到事件真相后,无比悲愤,她愤怒地说:“正是信奉基督教的委员长把我们最优秀的青年活埋了。”
“他应该对所有的屠杀事件负责!”
“他一开始背叛革命,就开始杀人。因此只要他是国民党政府的独裁者,我就决不在其中任职;如果他也算是个基督教徒,我就不作基督教徒。”
但是现在,庆龄却乘火车赶往南京。
“九·一八”日军进攻沈阳,蒋介石下令不抵抗,白山黑水沦于日本军国主义的铁蹄之下;“一二·八”日军进犯上海,蒋介石又通过各种途径,要求驻守的十九路军后撤退让。日本帝国主义吞并中国的狼子野心早已暴露无遗,亡国的危险挤压着每一个正直的中国人,使他们心头流血,可掌握着军政大权的蒋介石却视而不见,反而集中力量一心一意消灭共产党,剪除国民党内异己,压制其他党派和民主人士。结果是,日寇的进逼越紧,人民和各界爱国人士要求抗日的呼声越高,而蒋介石对爱国者的镇压越厉害,眼见因要求抗日被捕的政治犯越来越多。这些人都是国民的精华,是日后抵抗异族侵略的中坚。无论是从中华民族生存发展的需要出发,还是从保护公民人身言论自由的人道主义出发,庆龄都感到必须设法营救他们,不能容忍这些国家的精英一个个被关押、被杀害。她感到这是一项崇高而伟大的使命。身为“国母”,她必须挺身而出,为民请命,把这些被扣上各种可怕罪名的正直的爱国人士营救出来。想到自己的使命,一股浩然之气在庆龄胸中激荡奔突,她站起身来,在列车包厢里来回踱起步子。
杰出的国民党领袖邓演达被秘密杀害,国际友人牛兰夫妇被非法逮捕的事实,使庆龄深感此行使命的艰巨。蒋介石对各派异己力量的冷酷和凶残,使用手段的下流和卑鄙,令人发指,应该讨伐他、打倒他!但是,蒋介石手里有枪,他掌握着全国的军队、警察、监狱,赤手空拳的庆龄不能与他沙场争锋、刀兵相见,她只能用适合自己的形式,用自己的崇高威望,唤起国民党内有正义感的人,通过一种合法的办法,把那些被特务秘密逮捕、秘密关押,以至面临秘密杀害的爱国志士们,从蒋介石的魔掌中营救出来。
用合法的手段能够从蒋介石手中救出人来吗?庆龄再一次估量着、谋划着。蒋介石所以能那样为所欲为地杀害爱国志士,经常靠的是秘密行动。因为即使在他掌权后,国民党也没有一部法律赋予他滥杀的特权。他的许多作为不仅于革命者是罪恶,就是于国民党的法律来说,也完全是非法、违法的。那么阻止蒋介石的有效办法,一是以现存的法律为武器,要求按法律程序办事;二来就是要求把逮捕、审判、量刑的活动公开化。世上多少罪恶都是在暗中进行的,如果放到光天化日之下,蒋介石这个独裁者也不得不考虑舆论的压力、人心的向背。对!紧紧抓住这一点,定能不虚此行。
庆龄一到南京,小妹美龄立即赶来:“二姐,你要来,就该提前给我说一声,让飞机去接你。省得坐火车,一路咣当咣当,多烦人哪!”
“好啦,谢谢小妹!看看沿途的风光也是赏心悦目的事嘛。”庆龄微微笑着。
“二姐,你这次还是住我那儿吧,咱们好好聊聊。”美龄真心地说。
“我改天去你那里坐。住,我还是住陵园吧。我要祭奠中山先生的亡灵,在他身边认真参悟民族、民权、民生的真谛。”庆龄的心情沉重起来。
美龄的声调也降了下来:“既是这样,二姐请便。有用我帮忙的事,你随时说吧。”
●一番舌战群儒,庆龄下决心另起炉灶,一个新组织的蓝图在胸中形成
庆龄在南京奔走呼号,游说鼓动。她提议组织一个专门的委员会,统一处理政治犯问题。冯玉祥、宋子文、孙科等人表示支持,但遭到陈果夫、陈立夫、张静江、戴传贤、张群、吴稚晖等人的坚决反对。
“夫人,我们有完备的司法系统,为什么还要成立什么委员会呢?”张群振振有词地反问。
“政治犯问题是政治问题,现有的司法部门无法恰当处置。”庆龄对此早已成竹在胸。
“照您说的办,我们的法院不是形同虚设了么?”张群自以为真理在握。
“现在的法院除了镇压民众,在处理政治犯问题上不是形同虚设吗?我问你,邓演达被杀经过什么法律程序了?公开审判了吗?允许邓公本人和律师进行辩护了吗?牛兰夫妇是外国朋友,当局又是凭哪一条法律把他们逮捕、关押的呢?”庆龄有凭有据,句句掷地有声。
“这个,这个……”张群头上冒出了虚汗。自以为辩才出众的吴稚晖及时站出来向庆龄发难了:“夫人!我想说两点粗浅的看法。”
庆龄盯着他看了一眼:“你讲嘛。”
“按我国现在的体制,凡是危害党国的,都应该交由司法机关审理。当然,有些事情司法机关没尽到责任,那是督促他们恪尽职守的问题,而不是另成立一个委员会,取而代之的问题。是不是这样呢,夫人?”吴稚晖果然出语不凡。
“说得好!看来,在处理政治犯问题上司法机关不能按法律办事,你们也都是清楚的,承认确有其事。那么我问你,你督促过吗?你们有谁督促过吗?”庆龄停了一下,看没人说话,又接着说,“成立一个专门的委员会,正是要解决这个督促的问题,我们的意见是一致的呀,你为什么又反对呢?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吴稚晖看自己反被自己的话套住,一时挣不出来,就望住陈立夫求援,希望这个惯写高深莫测文章的大理论家替自己解围。
陈立夫果然摆出一副准备长篇大论的劲头说:“这个问题从法学的角度讲……”
“好了,立夫。你那些理论我每次听了都头疼,我怕这个世界上包括你自己在内,大概也没有几个人搞得清。你能不能讲实际一些,比如说,中山先生主张的三民主义,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民权,人民能不能享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的自由?有没有不经正式批准不受逮捕、关押的权利?有没有不经公开正式审判,不遭秘密杀害的权利?你们口口声声自称都是三民主义信徒,能不能在这方面采取一些实际行动,保障人民真正享有这些权利?我提议成立专门委员会处理政治犯问题,符合不符合孙先生的民权主张?”
陈立夫遭到当头棒喝,那套歪经念不下去了,但很快又有了新招数:“夫人,请不要误会!我们都是总理的忠实信徒,总理民族、民权、民生的三民主义始终是我们的立党之本、建国之本,永远也不会动摇,永远不会,而且将不遗余力地贯彻之、实行之!只是,只是,夫人所倡之委员会,究竟在何处设立呢?又不是一个什么群众团体,说成立就成立。比如,在政府中成立吧,现政府中无此编制,过去没有,现在也还没有,那么突然要成立,似乎缺乏立法依据,似应首先制定有关法规,俟国民会议通过之后再依法建立之;若在党内建立呢,党章亦无此种条款,而现在是党代表大会闭会期间,谁有权决定如此之大事呢?中委没有,中常委没有,委员长也没有,肯定没有!专为此事召集党代表大会可以吗?似恐不妥吧,夫人?那么,夫人所提之议,可以算作一个提案,待何时党代表大会召开,交会议通过之后,再选举委员会之成员。夫人,这样处理是否稳妥一些呢?究竟取哪种方式,请夫人定夺,立夫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陈立夫说完,就虔诚地低下头,等庆龄“定夺”。可在心里却高兴地乐开了花:我是真行,不服不行!我不公开反对,可瞧咱这一堆难题给她出的,成立,去哪成立?何时成立?等国民会议立法?现在是训政时期,国民会议还不知在哪里,能等得上?等党代表大会?谁不知道“蒋家天下陈家党”,哪个党代表不是咱划圈指定的?咱指定的代表还不是看咱眼色行事,一件事代表“举手”还是说“不”,还不都在我二陈股掌之间?陈立夫美滋滋地想着,不由地扫了张群、吴稚晖一眼,那意思也明白得很:让你们两个瞧瞧,咱是怎么说话的。哼,我陈家为什么能进入“四大家族”,凭咱办事这能耐,那不进入四大家族才是怪事呢?往后呀,还是学着点吧!
陈立夫正想得美,庆龄微微一笑开口了:“立夫,难得你对孙先生一片赤心,对先生的主张坚决贯彻,孙先生在天之灵应该感到欣慰啊!”
陈立夫听到夸奖,马上答话:“应该的,应该的。”
庆龄话锋一转,接着说:“听你刚才的意思,成立这个专门处理政治犯问题的委员会尚需时日,是吧?”
“是的,夫人,这需要时间,需要等待,着急不得,千万着急不得。”陈立夫赶忙把自己的意思又强调一番。
“你刚才说,这不是群众团体,不能说成立就成立,是吧?”庆龄又问。
“对,对。夫人。”陈立夫很是高兴,自己的观点都让她明白了,说一千道一万,归根到底是没法办。
“立夫,也就是说,为了保障民权,如果是群众团体,说成立就可以成立,而且你都会大力支持,决不反对的,是吧?”庆龄亮出了底牌。
陈立夫瞪直眼睛,张开的嘴巴半天没有合上。
不久,平地一声惊雷,以宋庆龄为临时全国执行委员会主席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在上海宣告成立。民保盟主席宋庆龄,副主席蔡元培,总干事杨杏佛,主要成员有鲁迅、周建人、胡愈之、林语堂、史沫特莱、王云五、邹韬奋、茅盾、郁达夫、王造时、郑太朴、班乐夫等。
民保盟的成立宣言称:“这个同盟不是一个政党”,是无党派性的,决不专为一党一派的人效力,不论哪国人,一视同仁。庆龄向新闻界发表谈话宣传民保盟的宗旨是,营救一切爱国的革命的政治犯,争取人民的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等项自由。她号召新闻界同仁与民保盟成员站在一起,共负起促进人类社会进步的使命,为那些拥塞在监狱中的大量无名无告的政治犯主持正义,在舆论方面兴起一个有利于自由和正义的潮流。
呵护英华,主持正义,无党无派,一视同仁。这个极具号召力的宗旨使民保盟迅速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响应和支持。
●民保盟正式成立。蒋介石暴跳如雷。陈立夫主张抢旗。戴季陶主张硬顶
岁尾的南京,草木萧疏,寒气袭人。蒋介石在太平天国的天王府里,却感到闷热难当,烦躁不堪。他身着长衫,倒背双手,来回急速地踱步,不时转过头来狠狠地盯视垂手站立的谋臣武将。一会儿他终于站定在这些人面前,左手叉腰,右手指住他们的鼻子,用一口宁波官话大声呵斥起来:“说,说!你们究竟事先听到风声没有?为什么不报告,不制止?‘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多么动听的名字!中国的民权要她来保障,我这个委员长是干什么的?我不保障民权,我剥夺民权了?她这个民权保障同盟一成立,在全中国面前,在全世界面前,我成什么了?我成暴君了!你们懂不懂?笑话,笑话,天大的笑话!有国民党在,有国民政府在,却冒出个民权保障同盟来!你们居然毫无觉察,知道了还无动于衷!你们,你们……”
蒋介石气得手臂颤抖不住,干脆一甩手,转身走开。国民党大员们一个个屏声息气,不敢抬头。还是陈立夫足智多谋,他上前一步,似乎胸有成竹:“先生!暂且不宜动怒,这个事情我们完全有办法。你想,民权是中山先生三民主义的重要内容,而当今之世,谁在继承中山先生的遗志?普天之下,皆知是你蒋委员长。因为你掌握着中山先生创建的国民党,掌握着中山先生创立的国民政府,掌握着中山先生缔造的国民军队。所以,当今三民主义的旗手是你,而不是孙先生的遗孀宋庆龄!民权问题与民主自由紧紧相连,关乎党国的形象,关乎先生的形象。你应该把民权的旗子拉过来,最近一个时期,公开场合,你多讲大讲民权,让人知道,你才是民权的真正保护者……”
“好了好了!别给我卖你那套狗皮膏药了!我讲民权,我给谁讲去?我问你,那些共产党,共党嫌疑分子,那些捣乱分子,还要不要抓,要不要杀,你让我自掮嘴巴是吗?你也别光在这里奉承我,说我是三民主义旗手,我的名声早让她搞臭了!她成天写文章、发演说,说我是三民主义的叛徒,是中山先生的叛徒。她是国父的夫人,是国母,是我的,不,是美龄的二姐,她在民众中的威望,是我能争得过的吗?哼,有人报告,她成立这个同盟,你还很支持的。你让我多讲民权,莫不是让我也跟在她后面,给她助威?”蒋介石一脸怒气,逼视着陈立夫。
“谁?谁说我支持了?”陈立夫也摆出一副要找人算账的架势。
“话扯远了,立夫。”戴季陶倒显得老谋深算。他还记得上次庆龄给自己的难堪,决心利用他人之手,乘机报复一下子。“蒋公!我的意见是这样,她不是拉起了保障民权的大旗吗?我们叫她这旗子扬不起、展不开!那个保盟目下闹得最欢的,是营救牛兰夫妇,我们现在统一意见,铁下心来,就不放这牛兰夫妇,还要公开给他们判刑!孙夫人这开场锣鼓敲不响,往后的戏还有人看吗?哈哈,是不是?”
“高见,高见!”戴笠连忙竖起大拇指。接着向蒋介石一个立正:“校长,这事交给我办!处理这种事情就得用铁腕,那牛兰是大鼻子洋人,我们只要办了他,那民保盟就栽了,以后再折腾也没人信,自然会偃旗息鼓。”
蒋介石听顺了筋,眉头还是紧锁着:“有人说我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对,我就是要臭硬、死硬!今后,外甥打灯笼——照旧。人,要抓的照抓,要判的照判,要杀的照杀!只要我有权,就没有她能保障的民权!”
众人一走,蒋介石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喘开了粗气。
谁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蒋介石的死顶硬抗政策,竟抵挡不住外表柔弱的宋庆龄领导下的民保盟的正义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