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宋氏三姊妹全传
1.1.2 第一章 传奇式的家父
第一章 传奇式的家父

一个人的成功,有先天和后天之因。先天是讲家父的遗传和影响,后天是讲国情和成功者才华的施展,因时度势。二者不可偏颇,这就是辩证法。作为伟人,宋庆龄的成功,自然也不例外。

——题记

● 宋庆龄不姓宋。姓啥?这得从她传奇的父亲说起……

1886年1月。上旬的一天。

风涛险恶的太平洋上,一艘远洋客轮犁开黑色的波浪,无声地行驶在黎明前浓重的夜色中;大洋下面跃动的红日都已经把它的第一缕熹微的曙光挂到了高高的桅杆顶上,照出了站在甲板上像雕像一样凝望远方的一个青年人的身影。海风留恋地吹拂着他的又粗又硬的黑发,星光眨着疲倦的眼睛仿佛正要睡去。但是宋查理却毫无倦意,他只是固执地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远方。远方,水天相接的地方,是他的祖国。海风带着海腥味吹来,旭日东升,一片火烧的云,连着一片火烧的浪;浮在海浪上面的海礁是黑色的;成万只鼓着翅膀的海鸥,在“火和血”的海空里翻飞,织成壮美的画面。

他无心欣赏这眼前的风光,把炯炯目光向前再向前。祖国啊,一提起你的名字就使人热血沸腾、热泪盈眶,就是重洋大海也不能把你和我们隔断。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尽管你是贫穷落后,在世界上被凌辱、被蔑视,空有那雄伟的山脉,奔流的江河和悠久灿烂的文明。但是,勤劳、勇敢、聪明、智慧的中华儿女怎甘祖国母亲长久地在被欺凌和蔑视中流洒鲜血和苦泪!我们要救出我们的母亲!少年的宋查理正是怀着这个宏愿,含泪一步一回头地离开祖国,踏上陌生的异邦土地的。十年后的今天,当他以“美利坚卫理公会(基督教组织)全州执事”的身份,踏往故乡的途中时,他是何等的激动啊!十年了,风风雨雨的十年,三千六百个日日夜夜,作为异乡漂泊的游子,他有多少人生感慨啊!那感慨化作海潮,涌向他记忆的闸门,撞击着他那记忆中的深井……

1875年仲夏的一个傍晚,大海狂暴得像个恶魔,往日平静的清澜港失去了平衡。海浪卷着泡沫,冲击着石砌的护堤和开往科西嘉或西班牙的商船,发出巨大的呼啸,转眼间撞得粉碎,于是颓然跌落下去。海浪起伏着,稍稍平稳了一会儿,又奔腾起来,重新聚集力量,出人不意地向岸边猛扑上来。湿漉漉的滨海路上跑来了一位少年。他,看模样十一二岁,黑葡萄似的眼珠似有几分哀愁;菜黄的脸蛋,衣衫褴褛,裤腿短了些,膝盖上打了块黑色补丁,和他那周身淡蓝色的衣褂不甚和谐。他就是当年的韩教准,今日的宋查理。十年过去了,少年和青年时又是多么的迥然不同!

韩教准,跑到这里要干什么?眼睛中为什么带有几分哀愁?原来他出生在海南岛文昌县酒镇古路园村,是位贫困、度日如年的农民的儿子。在那个可恨的年代里,不是父母嫌弃儿子,而是养活不起儿子。父亲韩鸿翼便把他过继给二伯父韩锦彝。二伯父又把他带到天涯海角的美国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在一家茶叶丝铺当跑堂伙计,维持活路。韩教准天生敏慧聪颖,其兄政准、其弟致准难与相比。他那黑而亮的大眼睛便是他心灵的窗口。通过这扇“窗口”可以窥探出他心灵的秘密:在偌大的世界家族里,他深知东方民族的落后。和所有要上学的孩子一样,他渴望受到美国式的教育,实现自己耀祖光宗的梦想。可是一贫如洗的他,谈何容易!今天他又挨了老板娘的打。那不是打,那是对他人格的欺辱。本来是屁大的事,不足挂齿。老板娘让他给她洗裤头,老板让他去售茶。从小就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他,没有按老板娘的话去做,而售茶去了。中午收工回来,老板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大发脾气。骂后不给饭吃不提,接着她又把那脏裤头、臭袜子等,一股脑地向韩教准脑门投来。韩教准受不了,于是便不顾一切地向海岸跑来。再加上他早就渴望异国教育,一跑到港口时,他就把目光投向了一艘停泊港湾内、上面挂有星条旗的“科尔法克斯”号船上。大个子、高颅骨、黄眼睛的船长,名叫查理·琼斯,此时正在用自来水冲船,当他转移到前舱时,从店铺里逃出的韩教准,以他特有的机灵,躲过了船长的眼睛偷偷地溜进了后舱室,然后又慌慌张张地转移几个地方,最后到了船长刚冲洗好了的厕所里,把门关了起来,反上了锁,心里跳着:“好险啊!”

“科尔法克斯”巨轮离开港口30海里后,这个自以为得计的“小犯人”被人发现了,被一个膀大腰粗的船员揪着头发拖了出来,带到大个子船长面前。

“哈哈,瞧你这双眼睛倒很聪明,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要知道无票乘船者,是要喂蟹的!”外貌粗野凶恶的查理·琼斯船长扳过小家伙的头,一阵冷笑。

韩教准在船长的冷笑声中,身子不住地发抖。片刻,他眨了眨眼睛,心里稍平静一下,然后扑到琼斯船长那双黑明锃亮的尖牛皮鞋前,伸手抱住了双脚,就像抱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苦苦向船长哀求:

“船长大人,我知道你要拿我喂蟹,那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可是……”

“可是什么?”船长提高了嗓门。

“可是若拿我喂了蟹,你将缺少一个擦皮鞋的伙计,还得劳累你的双手。”

琼斯船长惊愕了,眼前这个貌不出众的小顽童,如此机灵巧妙,并透有几分贴心之意,他不得不恢复理智重新审视着他。但见这孩子生得虎头虎脑,圆圆的小脸蛋,透出几分俊气;鼓鼓的小嘴巴,金鱼似的,纯真可爱。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镶了一圈乌黑闪亮的长睫毛,眨动之间,透出一股聪明伶俐劲儿。和他所见过的东方孩子所不同的是,这孩子胆量过人。他以前是收过几个船员伙计的,可是和这孩子比较,均逊色不少。这时的琼斯船长,立即把口气缓和下来。

“孩子,能告诉我吗?叫什么名字?”

“韩教准。”他用刚学的英语别嘴地回答。在美国人听来,恰恰像是“查尔斯·沈”。后来落到琼斯船长花名册,当然也是这个误听的名字啦!填写花名册的日子为1879 年1月8日。船长根据孩子的回答,把他写成16岁,因为这是当船员的最低的合法年龄。事实上,韩教准当时只有14岁,显然孩子的虚报年龄是必要的,也是机灵的。

这是第一个有记载的关于韩教准用“沈(SUN)”做自己的姓的例子。到哪随哪,韩教准并不反驳纠正。在他终于学会写英语之后,他把“沈(SUN)”拼写成“松(SOON)”,也许是因为在他听来二字是一样的。后来他回中国探亲,他又感到不得不改变西方习惯而随中国的习惯,于是他把SOON(松)改成SOONG(宋),这是清朝的宋的公认英语拼法之一。韩教准为了感激船长查理·琼斯收容,索性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宋查理”啦。

船长查理·琼斯在详细地问过宋查理的履历情况后,接着又问:“孩子,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要逃出来?十指连心,难道你不想家吗?难道你不怕家里人挂心吗?”

这一问不要紧,刚强的孩子禁不住心酸地哭了,哭得好痛心。好久好久,他才停下来,敛了敛泪水,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颤颤栗栗地倾诉个没完……琼斯船长听了,拈衣揩泪。算他幸运,别看查理·琼斯船长外表看来是个粗野的海员,其实倒是个心地善良的基督教徒。那时,船长的权限可以处罚偷乘者:一是喂蟹,一是指定他在下一个港口上岸。可是好心的船长,两种惩罚的办法,他都没采用,而是同意让这个偷乘者在船上当伙计挣饭吃,一直到这只客轮完成了航行任务重返波士顿。

韩教准毕竟有韩教准的心计。

但是,这个中国孩子已博得船上人们的喜爱。是聪明是勤奋,或者说是有眼色还是什么?以致轮船在波士顿靠岸,他又藏起来时,船长也装作视而不见。当船启航,再度驶向南方时,他立即出来又拼命地干活,拖船舱、擦甲板。他的勤奋和天赋,随着日月的增添,化作了人心的真诚,也织成了一座天桥、一座通往彩色梦的天桥。

多亏查理·琼斯船长的真诚相助,宋查理在“科尔法克斯”号船上当上了杂役,成为美国财政部税务局一名领工资的船员。

他得到的不仅是一个新海员的名字,而且还领到美国政府官方船只上杂役穿的崭新漂亮制服。当他从理发馆出链时,他又剪掉了满清政府留给他脑后的那条羊尾巴辫子,使人认不出他是东方黄种人的后裔。凭着这个身份,宋查理在以后的一年半里乘“科尔法克斯”号船进进出出波士顿港,再也不怕被人发现了。

每到星期天,琼斯船长总是详细地向宋查理讲述西方国家的历史、地理和典故,还有基督教的故事。可是西方的旖旎风光、动听故事怎能抵消他对故土的热爱、对父母的眷恋。祖国啊,如一团燃烧的火焰在他心中释放着能量。有时,琼斯船长也倾听这孩子用蹩脚的英语谈他的理想,谈他如何热切地希望获得美国的教育,这样就可以回去帮助他那备受压迫欺凌、饱尝辛酸的祖国。琼斯船长理解孩子,宋查理也真诚地感激这位异国之父。不过他的感激没有停留在漂亮言辞中,而是付诸在双手上。

侨居波士顿的“天朝人”,为数很少。他们住在查尔斯河另一岸的坎布里奇。他们是中国的有钱人家送进美国去接受西方教育的子弟。譬如温秉忠和牛尚周。温和牛都来自花花世界大上海,毕业后返回上海,娶了两姐妹为妻。当时,此二人成了查理的联合保证人。他们取得了同样的财富和社会地位,在推动中国出版第一批西方教科书方面都起了重大作用。他们对中国现代史,对宋家王朝的兴起有过深刻的、不过是间接的影响。

温和牛当年是作为广东人容闳所组织的中国教育团的成员来到美国的。容闳是在美国大学毕业的第一个中国留学生。他在耶鲁大学求学时,即已决定通过把中国有希望的青年送到西方中学和大学的办法,来为改革祖国作出贡献。1871年,清朝政府批准他的计划,而来自上海的小青年温秉忠和牛尚周就是属于这批也是首批留美生。

这批血气方刚的青年,追寻血缘,不久便跟宋查理取得了联系。异乡寻知音,天涯会故人。为探讨振兴祖国之路,怎样按西方模式改造中国,他们不惜一个又一个夜晚,一个又一个黎明……

他们劝查理到学校去,学一门有意义的职业。理想再一次扬起了查理胸中的风帆……

世界上的事有些是简直不可思议的,一旦你被理想占据的时候,你将拥有一座向天喷放的火山,不管坚硬的地壳怎样竭力阻拦。

宋查理回到船上,再次向琼斯船长倾吐鸿鹄之志,船长理解了他。作为基督教徒的琼斯船长,他也有他的更远的想法。他想把西方的基督教传到东方去,这不仅是他的光荣,也是西方文明的表现。

于是琼斯船长便用心栽培他信教。在船上教他,回到家后又在炉边教他,星期日则带他到卫理公会教堂做礼拜。查理·琼斯船长给查理买了他第一套西服,是一套苏格兰粗花呢西装,前面有四个铜扣子。查理每星期日穿这套西装去做礼拜,戴白色大硬领,系黑色宽领带,风度潇洒。

1880年1月,这是船员退役的季节,查理的前途似乎相当光明,因为他被录取再服役一期。但出乎意料的是,四个月后查理·琼斯船长被调去北卡罗来纳州威尔明顿。

查理接连两个月闷闷不乐。他写信给查理·琼斯请求他想想办法,可是杳无音信。有时,当查理徘徊在海边散步的时候,无意之间,他竟否定了人的主观作用,而相信起命运之神来了。显然命运对他太不公平了。他真想面对大海、面对苍天大吼一声。正在这时,朝夕相处的海琪向他跑来了。

“查理,你的信!”

“哪来的?”

“琼斯船长。好消息,他要把你介绍给军人罗杰·穆尔上校,他可是阵线街卫理公会教堂的头面人物,负责男子读经班。你有救星了。”

“真的?”此时此地,正在迷惘之中的查理,真不相信眼前这一切是事实。可是白纸黑字,他不能不信。哎!命运之神啊,你竟是这样的捉弄人!查理高兴了,他没有跳起来,而那紧锁的眉头像花儿一样绽放了。在海琪的眼里,查理那笑容来得这么快、这么好看,还是有生第一次。

…………

蓦然间,舱顶上方的喇叭响了,惊醒了沉思中的宋查理。原来,客轮经过七天的航行,已从公海域驶入中国海区。宋查理这个游子随着海浪的翻滚,心里更是涨起了潮汐。

天色亮了。

朝阳的金晖银丝反射到海面上,熠熠生辉,五彩缤纷。风也柔和了,拂着查理的秀发。大海在查理眼前呈现着各种姿态,变幻着各种颜色。黑黝——翻滚;墨绿——潜流;发白——奔流。而有时,海就像在你的脚边轻轻絮语:“欢迎你,漂泊异乡的游子!”

一阵沉重的“喇叭”响后,客轮恢复平静。宋查理点着了一支雪茄,美美地抽了起来。噢!先前的回忆到哪里了?对了,在他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琼斯船长给他来了一封足以让他高兴的信。

一周后,穆尔和他的朋友们把查理带到第五街教堂,把他介绍给托马斯·佩奇·里考德牧师。这年宋查理刚满17岁。

这件事引起了牧师和他的全体教徒的无比兴趣。正当此时,许多虔信上帝的美国人一心一意要献出他们的毅力和金钱去传播教义,“拯救”世界上那些他们认为可怜误入迷途的非基督教徒。

查理遇到了知音里考德牧师。里考德是一位在“上帝的熔炉”里锻造出来的人。当他遇到查理时,这位见多识广的牧师,看见这个东方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举止文雅,谈吐直爽,深深地喜爱上了他,包括他那青春妙龄、姿容秀丽的女儿莎蒙德。后来,这位传道士邀约查理来家会客厅私谈,其女儿莎蒙德则端来连他们家人也不常喝的槟榔汁,暗送秋波。

槟榔果在宋查理的家乡——海南岛来说是友谊和幸福的象征。若是走家串户,谁带来了槟榔果,谁就是给主人带来了友谊和幸福。若客人登门,主人首先捧出槟榔果招待客人。即使不会吃槟榔的客人,也得吃上一口表示敬意。相传槟榔果还是黎族爱情的信物。姑娘一旦看中了小伙子,先要向男方家送去槟榔果,表示求婚之意。小伙子若是相中了姑娘也是如此。对方收下,就表示定下了婚约。

宋查理的脸有些发烫,心怦怦跳动,莫非莎蒙德小姐谙知自己家乡的规矩。管她呢!也许自己多心。

“爸爸,我看查理先生能成为您最好的一位教徒,不信,你先收下他。”莎蒙德是一个调皮的丫头,她早摸透了爸爸的脾气。只有这样,爸爸才能采纳她的意见。

“我的好女儿,你不要担心,我早已许诺收下他了。我想让查理受到西方教育,将来做传教士,甚至也许是个行医的传教士,那么他就可以把技术带回中国,医治他同胞的身体和心灵。那时,他的命运,也许还有中国的命运,就可以改变。”

“我们想到一起去了,好爸爸。”莎蒙德激动地站了起来,挽住爸爸的手。

1880年11月7日上午,查理洗礼仪式在十六号教堂隆重举行。

偌大的教堂,由16根擎天柱支撑起的拱顶,仿佛是一座中国蒙古包。阴森的气氛,阴森的墙壁,就连人们头上的黑色头布也透着阴森。众教徒俯下头去,黑压压的一片……

一位中国皈依者将是享受这项庄严权的人之一,也许是迄今为止在北卡罗来纳州接受基督教洗礼的第一位“天朝人”。主持这场庄严仪式的当然是头面人物里考德牧师。

里考德今天破例穿戴一新,艾伯特亲王式双排扣礼服大衣,秃头顶上戴着假发,满面红光神采奕奕。此时他站在圣坛前,迅速向教堂目扫一周,此时,圣钟敲响十一下,宣布洗礼仪式开始。全厅肃静下来,连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到。

这时,宋查理由穆尔陪同,从后侧门步入教堂大厅,穿过众多的人丛,来到圣坛前,在阶梯上铺平一块手绢,跪下祈祷一番。全体会众看见一个“天朝人”向他们的圣坛鞠躬祈祷,顿觉教堂生辉,吉星高照。众教徒为之振奋、欢呼。

里考德在这一切之后,抖了抖双排扣礼服大衣,然后在圣坛前跪下祈祷一番,接着站起身,信步走到查理面前,用他那被圣水洗过的手,轻抚着查理的黑发。这位传道士庄严地给他施洗礼并命名他为“查理·琼斯·宋”。

仪式完毕后,会众走出教堂,步入黄昏之中。仍处在激动状态之中的查理一再自豪地宣布,他已“找到救世主”。这些爽直热情的人,联合起来有巨大的力量。他们什么事都能做到。他们成了他的新家庭。他告诉他们,他很想回中国去当传教士。他们听了他的话也感到极其高兴。在里考德牧师和穆尔上校的带领下,他们便着手于他们的新事业——在世界东方建立他们的教会组织。

宋查理接受洗礼若干天后,便在当地一家印刷厂找到工作,开始学做生意。与此同时,决定查理的事情已开始酝酿……

把一个得救的异教徒送回去向他的异教徒同胞传教这个想法,对威尔明顿的卫理公会教徒产生了可以预料到的影响。现在他们有了黄金时机,通过查理改变一个遥远的、世界上人们不大了解的地方的历史。当地的会众连夜讨论了该采取什么办法,一个宏观规划拟定了,而降落到查理用圣水洗过的头上。

第一步是让查理接受西方高等教育。殊不知当时满清政府派留学生来美国属凤毛麟角。宋查理是荣幸者。

为了让查理尽快入学,也即是在查理接受洗礼后第二个星期,里考德牧师接连发出了两封加急信件:一封是写给圣三一学院院长克雷文的,建议该学院录取一个中国青年,让他也为伟大的事业上学;另一封是写给南方最有钱的人之一、北卡罗来纳州达勒姆的朱利安·卡尔,请求他资助查理的学费和生活费用。

卡尔拥有惊人的财富。他是当时当地的大资本家之一,美国人无人不晓。

事情比预料的要好得多。里考德牧师的两封信发出不几天,几乎是同时收到了两封回信,实乃双喜临门,两个人都愉快地应允了。尤其是百万富翁卡尔,确实像个有钱绅士,财大气粗,乐于施舍。

1881年4月一个温暖而灰蒙蒙的傍晚。太阳慢慢地钻进薄薄的云层。暮色好像悬浮在浊流中的泥沙,在静止的时候便渐渐沉淀下来。也如沙土的沉淀一样,有着明显的界层,重的浊的沉淀在谷底、山麓,所以那儿便先暗黑了。上一层是清明的,更上则几乎是澄澈的,透明的了。在那暮色沉淀的山麓,一列从威尔明顿开来的火车,轰鸣着,吼叫着,把宋查理和里考德牧师带到达勒姆——当时的一座边境小城镇。

达勒姆车站。

卡尔的一辆四驾马车早已停在接站口。卡尔的妻子萝莎夫人也来了,和丈夫一起迎接里考德和一个陌生的宋查理。他们焦急地等待着,不时地抬腕看表。

“啊,他来了!”萝莎夫人捅了丈夫一下。卡尔向站口望时,在那人流中果然望到了大个子里考德,可以说,和周围的人们相比,他是鹤立鸡群。

“啊,我的好朋友,里考德!”卡尔急忙上前和他拥抱。接着又把夫人介绍给他。里考德也把查理介绍给卡尔夫妇:“他是查理,给您们添麻烦啦!”

“甭客气。多么精神的好小伙子!”卡尔拍了一下宋查理的肩头,然后用手一指:“请上车吧。”

宋查理有满肚子话要感谢这位陌生的恩人。可这位恩人给他的第一印象:话儿太稠,以至使他插不上口。

查理欠了欠屁股上了马车的后缘,并坐了下来。他身穿的是一套体面但款式并不时新的哔叽西服,亚麻布衬衣外面加上一件背心,领子下面是里考德太太给他结的一条活结领带。他头发短短的,在右边分头,梳得整齐光滑。经过仔细擦洗的脸,笑容可掬。按西方的标准来说,这东方来的查理漂亮得使人感到意外。

车子通过街道时,人们无不为这个俊小伙啧啧称赞。车上的萝莎夫人也夸奖说:“让我看来,你一点也不像中国人。穿着讲究,举止潇洒,我要是姑娘,也一定会爱上你的。”查理笑了笑,算作礼貌的回答。

卡尔夫妇盛宴款待了他们二人。

里考德和卡尔是酒友又是牌友,他们在萝莎夫人的陪同下,整整玩了一个通宵。第二天里考德告辞了卡尔夫妇,并对查理叮嘱了几句,主要意思是要听卡尔夫妇的话,努力在圣三一学院把功课学好,莫负众人一片厚望,然后乘火车匆匆返回了。

鉴于圣三一学院的入学手续还没办完,查理不得不在卡尔夫妇家里住下。他单独住一间房。查理随身带的惟一家当是他一直在船上用来编织吊床的小木梭。编织吊床这项手艺是其他水手教他的。他向卡尔夫妇提出,在达勒姆继续出售吊床赚点零花钱。卡尔虽然乐于施舍,但也赞成他的这一举动。

查理的入学手续办好前,已在这里住了三个星期。三个星期也许对某些人来说不算长,可是我们活跃的查理几乎结识了达勒姆的每一个人。其中最重要的也是使查理难以忘怀的乃是出名的詹姆斯·索思盖特和他的女儿安妮。她成了查理的心腹知己和共谋者。

…………

突然间,客轮停下了。是不是抛了锚?年轻有为的查理从沉思中再次醒来。这时,和他一起去中国上海卫理公会的传教士柏乐文博士走到他的身边,说:“查理先生,吃点早点吧。”

“我不想吃,你先吃吧。等到了上海后,早饭、午饭一块儿吃。”查理不是不饿,显然他是太激动了,昨夜他几乎没合眼。

启明星收起了最后一缕光焰,红太阳的金辉洒满了云天和大海。陆地近了,成群的水鸟在蓝天和碧水之间翱翔。它们飞得那样自由畅快,翅膀上抖落的水花像喷雾一样洒在伫立在甲板上的宋查理的脸上和身上,使他感到又凉爽又亲切,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踏实、温暖的感觉洋溢在心头,更增添了他胸中的豪情和对往事的回忆。

辛酸的往事使人难以忘怀,回忆往事又使他变得幸福、自豪……

查理在卡尔夫妇家住了三周,在卡尔大丈夫般的慷慨资助下,他以激动的心情,迈进了圣三一学院的红门。圣三一学院是南方经历了内战后保存下来的少数学院之一。与国内其他学校相比,院长布拉克斯顿·克雷文,和他所选择的教师都是国内出类拔萃的。查理作为这所学校的新生,当然感到自豪。因此他走进校门时,头是高昂的。他的打扮,包括他的服装,都尽量和这座庄严神圣的学院和谐。

1880~1881年的大学学年记事表上,在圣三一学院注册的,共有40名学生。其中37人来自北卡罗来纳州,一个来自弗吉尼亚州,一个来自佐治亚州,一个来自中国广东文昌县,即宋查理。由于他没有什么正式学历,而且只粗通英语,他在圣三一学院被作为一个“特别预备生”注了册。这在当时的美国并不是异乎寻常的安排。教授们同意让他入课程紧凑的预备班,把其他学生要用十年学完的阅读、写作和算术课程压缩到只用几个月学完。大家都明白,要把查理培养成准备终身为他自己的民族当一名传教士的人,因此可以省略正规教育中的许多方面。例如,只需要教他略懂拉丁文、希腊文和德文就行了,虽然教这些文种是学校大多数教授的专长。他们集中力量教他学好英语,并使他完全沉浸在《圣经》里……

在圣三一学院学习期间,查理住在甘纳韦教授家里(甘纳韦是该学院的“元老”、拉丁文讲师),而他的学习却安排在该院院长布拉克斯顿·克雷文家里。对这个孩子来说,这是个有益无害的安排。院长夫人是一个优秀的家庭教师,自动担任辅导查理的功课。她对这个年轻勤奋的中国人很快产生了好感。许多晚上,她同他坐在一起,讲授西方文化的难以理解之处,查理有时能领悟,有时则死记硬背地接受下来。查理是一个敏捷的仿效者,能够复述他读过的《圣经》上的词句和他在布道会上听到的说教,仿佛他已经懂了似的。但是他那过目不忘的惊人记忆力和倒背圣经如流的本领,足令教授他的老师惊讶。因此他给老师的印象极深。老师称他“聪明的东方星”。

如同其他学生一样,进了圣三一学院,如上了人生一个重要阶梯。宋查理自己则说:他“如同进了天堂”。他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因此他对时光的珍惜如同黄金,这一点儿也不过分。他入学不久,便提笔把这一消息告诉了他远在大洋彼岸的中国父亲。信如一团火,带着他情切切、意绵绵的情愫。

亲爱的父亲:

我写这封信是要让你知道我现在在哪里。我1875年离开了伯伯,来到美国,我幸运地发现基督是我们的救世主。现在达勒姆主日学校和圣三一学院正在帮助我,我正加紧读书,以便能回到中国,向你叙说达勒姆朋友们的厚道和上帝的恩惠。上帝派他亲生的儿子到尘世来替所有有罪的人赎罪。我是一个罪人,但由于上帝的恩惠而得救了。我记得小时候你带我到一所大庙拜木头菩萨。父亲啊,拜木头菩萨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你就是拜一辈子也不会有一星半点的好处。过去,人们对基督毫无所知。但是现在我已经找到了一位救世主,不管我走到哪里,他都来安慰我。请你洗耳聆听,你就能听到神灵在说话。请你抬头向上看,你就能看到上帝的神光。

我信赖上帝,希望凭上帝的意志再次在这个世界上看到你。接到我的信请马上回信,我将很高兴听到您的情况。请把我的爱转达给母亲、哥哥和姐姐妹妹以及你自己。我以后再写信的时候会告诉你们更多的情况。父亲再见,请把信写到北卡罗来纳州圣三一学院。

您的儿子

查理·琼斯·宋上。

1881年6月25日

事隔不久,查理便收到了父亲的回信。父亲的嘱咐又化成了查理学习的动力。查理格外勤奋了。当时温秉忠和朱尚周两位留美生也来聊天给他以鼓励。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更是人喜心盛,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目标,使他们走到了一起。

最初,宋查理的同班同学认为他是一个怪人而疏远他,然而不久,在一次“万圣节”晚会上,他们才发现他是一位有脾气而不可小视的人。

万圣节(11月1日)如中国的清明节一样。美国人虽不信鬼,但在万圣节前夕(10 月31日),必绘鬼头于灯笼,中燃蜡烛,晚间悬挂在荒郊树枝上,门外及窗上画有鬼像,或绘一鬼头。小孩多作古怪鬼叫,可以纵情玩闹。

也就是在这个特殊的晚上,查理的同学想用一个假面具吓唬他。待查理回到他黑暗的房间,发现烛光映照的一张鬼脸斜眼看着他,使他觉得将有大祸临头之兆。像他在多年后告诉他的孩子们的那样,他最初以为是有个中国妖怪追上了他,他狼狈地瘫倒在地上……直到他听到恶作剧的同学们发出咯咯的笑声后才恍然大悟。说时迟,那时快。他立即走近假鬼头,猛地一拳把它砸得粉碎。他没有笑,那些捉弄他的人,顿时也停止了笑声。仿佛谁再笑,他那挥起的拳头定会不饶。

尽管查理是个有脾气的人,但是他还是受到大家的热情欢迎。他们喜欢拿他开玩笑(但这玩笑再不敢过分了),取笑他是一个“秦尼”(中国人),还拿他的名字逗乐。对这些青少年的恶作剧,他也以恰当的青少年方式来对付,他有他自己作弄人的办法,并且反驳别人,磨炼了自己的口才。也许他那超人的口才是那时练成的。

查理的恩人们惟恐他忘掉给他选定的严肃命运,按照要他向异教徒传教的要求严格训练和改造他。不仅在私下里,而且在公开场合都让他牢牢记住他的使命。1881年圣诞节前一周,在圣三一学院的小礼堂为他举行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仪式。克雷文院长也兼任当地的本堂牧师。那个星期日,他的布道主题是:“到全世界去向每一个人宣传福音。”这次讲道是针对查理的,并宣布了他的任务。作为这个星期日礼拜仪式的一部分,这个少年的会员资格正式从威尔明顿转到了圣三一学院,在会上唱了众多的圣歌,许多人同查理握手、祝贺。

宋查理总是在卡尔教授(又称之将军)非常舒适的家中度过假期,并且亲热地称呼他为“卡尔父亲”,显然他们间的关系是融洽。但是,他没有趁机利用“卡尔父亲”的慷慨大方,坚持用出售细绳吊床赚来的钱来补助自己的生活费和学费。据说,在达勒姆地区,几乎所有的花园都有这种精制的吊床。

“卡尔父亲”给查理印象很深,乃至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因为他几十年以后还继续模仿卡尔的生活和卡尔世界里的许多细节,或是把它们移植到上海。随着查理展开自己的生活,这些影响产生了一种有趣的共振,其中包括给他的孩子们取名字,对他的妻子使用昵称以及他所从事的事业。卡尔还给了宋查理一种非常有效的商业教育和做生意的判断能力,培育了他企业家的才能。

年轻的查理对姑娘们的兴趣越来越显而易见。全班来自各州的40名同学,最引起查理注意的是埃拉·卡尔这个瘦高个的长腿妙龄少女。他父亲是教授,是朱利安·卡尔较穷的堂兄之一,在圣三一学院教授希腊文和德文。这个中国少年同卡尔教授及其妻子交朋友,一连好几个钟头坐在他们的客厅里听她拉琴。

毫无疑问,由于查理对埃拉小姐的迷恋以及经不起温暖舒适和透过榆树吹来的琴声的诱惑,使他在圣三一学院的日子猝然结束。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多亏卡尔将军从中出面说情,宋查理便转学到田纳西州的纳什维尔市万德毕尔特大学的神学院。卡尔将军和查理的其他支持者确信,这个年轻的中国人真是在认真准备,以便将来在他本国人民中间卓有成效地传播基督教。他们认为,和圣三一学院相比,万德毕尔特大学对他是更有利的地方。

对于宋查理来说,离开那种非难之声的包围也许更好些。可是人是有感情的高级动物。临别那天,他向住熟了的那个家庭和圣三一学院那些已经混熟的朋友们道别,就像他离别文昌县家乡时一样难分难舍。他向他忠实的朋友和导师克雷文太太告别时,他按中国的习惯站在她面前,发表了一篇准备好的讲话,并赠送给她一个手工制作的吊床。话还没有讲一半,便讲不下去了。他伸开手臂抱往她,难过得突然哭了起来。

在威尔明顿,这段插曲曾被添油加醋作为丑闻流传,可是丝毫没有影响他在新的万德毕尔特大学的学习生活。吃一堑长一智。后来的三年,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该校。

在毕业典礼的前夕,校长霍兰·马克谛耶主教把查理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查理,我的优等生,三年来你很刻苦,你像我所见到的东方人一样,有坚强的毅力和惊人非凡的记忆。记得我曾听过你的几次布道,对你的所有听众来说,是富有启迪精神的。现在要毕业了,你有什么想法?”

“我尊敬的校长,我有想法,但不多。该怎样地告诉你呢?”查理答道。

“那就有话直说吧!”

“为了我的祖国,我总算完成了学业,多苦多累不讲了。现在我一心想家,我感到人离开了祖国,多么渺小!多么寂寞!远离亲人,久在异乡,我觉得我真像密西西比河中顺水漂浮的一片小木片。”他此时泪流满面,什么话也说不下去了。校长一步上前,张开手臂抱住了他,并向他保证说:

“查理,我知道你,我理解你。请你镇静些,别激动!请容我给上海的布教团写封信,林乐知博士会尽快安排你的。如果那样,岂不两全其美!”

北卡罗来纳州的夏洛特,这一年夏天来得特别早。早晨,天就热得发了狂。太阳刚一出来,地上已经像下了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地浮在空中,使人觉得憋气。街上的桉树像得了病似的,叶子挂着层灰土在枝上打着卷;枝条一动不动,无精打采地低垂着。一年一度的卫理公会全州大会在这里召开。会众以隆重的掌声通过了查理被任命为执事的决议。他这年才19岁,按会章规定,他只能得到一种临时性任命,等待两年后转正。但是主教马克谛耶进行了干预。他希望这个中国佬立即回中国去布道传教。

宋查理得知这则消息,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入学深造是他的平生要求,然而任命为执事又是他平生的夙愿。于是,查理作了一次郑重的旅行,向朋友们一一道别。路线,也是他走过来的路:纳什维尔一达勒姆一威尔明顿一华盛顿。

按理说,应该先到圣三一学院,那里有更多的老师和同学。可是,一度使他声名狼藉的这个学院,那是他的罗曼史惨败的地方。当他阔步来到学院门口时,他却戛然停下了脚步,想起来也没有多大意思,既然是这样,何必还要去呢!于是他向卡尔父亲的家走去。在他匆匆与卡尔一家作了最后的拜访之后,回到他在威尔明顿第五街的老教堂,为感激里考德牧师对他的培养,作了一次告别布道……总之,他觉得该告别的都一一跑到了。

这一切完毕后,查理便同行医的传教士柏乐文博士在纳什维尔坐上火车前往堪萨斯城,然后他们从那里改乘横跨美国大陆的火车。

当时的美国,无法无天的西部,正在对华人采取狂暴行为。随着白银所带来的繁荣结束,经济衰退在19世纪80年代席卷了西海岸;制造商们转而雇用华工,因为“天朝人”没有那么多要求。作为报复,居心叵测的报纸主编和政客煽动失业的白人掀起“黄祸”狂热。唐人街被放火焚烧。白人治安维持会成员组织“剪辫子会”。他们不仅剪掉中国佬的辫子,还剥掉他们的头盖皮。到处发生美国向来没有的砍头事件。

成千上万中国人纷纷逃避白祸,回到中国。结果,美国西部华人的人口在19世纪末从11万减少到只有6万。在查理回上海途中,这场大屠杀达到了高峰,令人发指。

查理是在随时可能丧命的情况下横穿这个国家的,不过他自己并不知道。太平洋两岸都产生了见诸暴力的敌对情绪。幸而他平安到达旧金山,乘太平洋邮船公司的轮船经横滨驶向上海。

浪迹十年后的今天,他终于回国了。如今上海已显现在他的面前。

晨雾渐渐散去,湛蓝湛蓝的海水里,倒映出林立的桅杆;半弦月形的海湾中,停留着众多的待出海的船只。他看见,一艘巨轮,高挂着三色旗,离开码头,驶出港湾,拉响汽笛,迎着初升的太阳,威风凛凛地出海了……

查理乘坐的客轮慢慢驶进浑浊的黄浦江,靠近、停泊在虹口英联船坞的码头边。

查理和柏乐文博士走下了客轮,然后改乘一条舢板向外滩驶去。一个干瘦有力的老妇用力摇动船尾的橹,缓慢地驶过苏州河口,靠近英国领事馆前面的堤岸。

祖国啊,儿子又回到了您的身边!

●●中西合璧式的查理回国后居然成了胡适的老师;穿西装的小个子居然找了大脚姑娘

宋查理满腔热情地从大洋彼岸回到国内后,工作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顺利。他受到卫理公会的顶头上司林乐知博士的白眼。几经交涉,他被安排在上海近郊的吴淞口布道,月薪不到15美元。

然而他还要在本教会的学校负责教授孩子,不然15美元也发不全。学生是来自乡下一些无法无天的粗鲁儿童,喜欢捉弄老师。胡适就是查理的一个学生,他后来上了康奈尔大学,成了中国赫赫有名的哲学家之一。当时他就是调皮孩子中的“国王”。每当查理出现在讲台上时,他宽阔的身体、剪短了的头发和朴实的华南人面容,引起了学生们嗤嗤窃笑。他等待这阵喧闹平息下来,然后打开他的课本,开始讲课。学生们马上静了下来。倒不是查理讲的课吸引了这些学生,而是他给人强烈的印象,感到他是和他们同类的人种。查理是靠他自己的力量到西方去的,既不是持有某种清政府的护照,也不是作为受传教士保护的人。他是来自下层的。同一辈子打赤脚在稻田里度过、脚趾像鸭掌一样张开的农民一样,查理的脚趾间也还留有泥土。第一学期结束时,消息传开了,这个班的人数由原来的12名,翻了一番,达24人。

但是对普通中国人来说,他的穿戴和举止又是使人发笑的。别的中国人都穿黑布长衫,或褪色的蓝上衣和裤子,头发梳成辫子,而查理穿的却是洋鬼子的西服,短发,梳的是整齐光滑的西式背头,显得很精神,富有朝气。他的脸从不掩藏他的感情,而是西方式的坦率活泼。他身材短小精悍,两只眼睛深邃而明亮。儿童们在街上看见他便叫喊“洋鬼子”,他们的父母则叫他“小矮子”。

然而,查理的上司林乐知博士认为,查理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个有抱负的农民,决不能让他以假充洋。他决心剥掉他这种美国外表。首先,查理必须学讲上海话,少讲英语。教他的老师是查理·马歇尔,原来也是一位中国人,小时候作为南方卫理公会传教士凯利博士的仆人在美国呆过14年。

查理·马歇尔同宋查理之间的语言课,常常变成争论怎样用正确的英语表达中文。宋查理由于受过大学教育,难免要纠正他老师的英语。

“你,你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他勃然大怒,“你干吗用那种北方佬的讲法来纠缠我。我讲英语的时候你还没有出世呢!我过的桥也比你走的路长。你给我滚,免得我看见你生气!”

……不欢而散。出于无奈,查理被派到内地,在昆山当一名巡回传教士。他活像吞吃了一只绿头苍蝇败兴透了!

尽管这样,查理还是走马上任了。查理依靠微薄的收入租了一所简陋的村舍小屋。这所小屋,面积小且不说,四面透风。遇到阴雨天,外面下大雨,屋内下小雨。正像这间房子一样,这是一个幻想破灭的严峻时期。他不愿出屋,也不想出屋。他发现中国人和西方人都不喜欢他,而有意避开他。喜欢群居和天生幽默的村民对这个陌生人颇有几分戒心。因为他打扮得不伦不类。他为传统封建的中国所包围,为那些对西方一无所知的人所包围。最后,他不得不收起美国服装,穿起中国长袍,戴上瓜皮帽来。

孤独与他作伴,他成了一个怪人。他经常躲在屋里,想入非非。想过在美国时一些厚道人对他的真诚帮助,想林乐知为什么老跟他过不去?有时他想得发呆。恰在这时,埃拉·卡尔姑娘去世的消息又给了他一个可怕的打击……

时来铁也生辉,运退黄金失色。突然他时来运转。这一天,他在屋子里简直闷死了。于是他为散心,来到上海的黄浦滩。他的两腿似坠两个沙袋,徘徊在那里。但是天是晴的,风是柔的,江面是平的。他心情不好,头老是低着,似是一个幽灵。

“查理,是你?”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查理转过头去,只见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立在他的面前。他高个儿,宽额,大眼,五官端正,容貌俊美;略欠强壮的体态,但显得挺拔,潇洒。他不是别人,正是查理在美国时相识的学生牛尚周。

“尚周,我就是查理。”

尚周、查理二人张开双臂,朝着对方扑去。他们尽情地拥抱、亲吻。许久许久,查理首先松开了尚周,并向他说了自己的苦闷、心酸,末了道:“我是多么的孤独啊,有话无处讲,只有影作伴。”

“那么说,你还没有夫人?”尚周听了一愣道。

“夫人,我这一生恐怕只能单身了!”查理叹口气道,“像我这人,人家当面喊我洋鬼子,姑娘见我躲得远远的,谁家丈人敢招咱这样的女婿!”

“别自弃,你这小伙子除了个头矮些,不是蛮精神吗!我看姑娘有的是,怕是攀不着。”牛尚周拍了一下查理的肩膀说,“要解除烦闷,我看得找个老婆搂搂,是不是?”

牛尚周的一席话把宋查理逗笑了。“看你说的,谁像你。”宋查理说着说着,挥拳友好地向尚周背上砸去,牛尚周马上求饶道:“别打了,打坏了,我看谁给你找婆娘?”查理把拳敛了下来。牛尚周心里明白几分,看来查理确实想找婆娘了。而他那企图掩盖内心秘密的挥拳行动,又显得多么滑稽、可笑。

也许是查理敛拳感动了牛尚周,牛尚周果真自告奋勇充当了传统的中国式媒人,并通过他的爱妻,把他那19岁的小姨子介绍给了查理老弟。

牛尚周刚刚同中国最古老、最卓越的基督教徒家庭之一结亲。相传这个家庭是明朝宰相的嫡系后裔,在1601年由于耶稣会的先驱传教士利玛窦而皈依天主教。

牛尚周的岳母出生在上海西郊徐家的产业所在地。她的家庭教师是一位姓倪的学者,是圣公会的教徒。长期相处后,她嫁给了这位倪先生,自己也成了圣公会教徒。这对夫妻生了三个女儿。倪太太让每个女孩都缠足以保持中国传统的三寸金莲之美。可是轮到小女儿就不行了。小女儿对缠足反应不适,发了高烧。出于父母疼爱儿女之心,只好作罢。由于她失去中国传统的三寸金莲之美,因此也不成为当时中国绅士们的求婚目标。像其他大男大女们一样,她成了令父母头疼的“困难户”。要知今日,何必当初。父母每每想到这里,免不了互相埋怨一通。

“丑小鸭”成了三女儿的代名词。实际她的真实名字叫倪桂珍,不过外人很少叫了。女大十八变,随着她年龄的增长,她的学者父亲意外地发现,尽管有一双大脚,但她却爱好读书。并且家里的很多重活她都能干得很好。她5岁的时候跟着一位家庭教师学习汉字、书法、经书,而其他女孩子则在练刺绣。她8岁上布里奇曼女子学校。学校是上海的妇女联合救济机构开办的。14岁时因学业成绩优异被送进上海西门的佩文女子中学,17岁中学毕业。她的数学成绩很好,还会识谱弹钢琴。这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钢琴是洋乐器,弹钢琴可不比一般。

牛尚周从美国波士顿回国,倪桂珍女士的大姐同他是天生一对,非常般配。通过应有的媒人说合,就定下了文明婚礼。牛尚周的表兄和知心学友温秉忠当时也从波士顿回来。在牛尚周同大姐结婚后不久,温秉忠便娶了二姐。只留下了一个妹妹——就是受过西方教育、喜欢弹钢琴的大脚姑娘倪桂珍了。

如果说她找婆家难的话,那么宋查理找妻室也不容易。为了成全他们二人,温秉忠和牛尚周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查理陪他们去教堂,因为倪小姐当时在唱诗班唱赞美诗。啥叫赞美诗,即是二人一唱一对,犹如东北吉林地区的“二人转”。且说那个星期天,查理随二位长兄去了。他站在尚周老兄的身后,尚周给他使了眼色,他展眉一瞧,见是一个使他心满意足、耳目一新的美人。她,脸颊丰满,笑靥动情,且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发型轮廓呈可爱的圆形,齐崭的刘海,平直的黑发向后梳,挽个髻。左边的头发里插了很小的一串珍珠,熠熠生辉。她身穿翡翠色的紧身旗袍。情人眼里出西施,宋查理一见钟情。且说19岁的倪桂珍小姐比查理还小两岁,她的个头也几乎同他一般高。而她流露出的特征和风度不同于那些年轻貌美的女人。只要小姐不挑自己什么,宋查理何乐而不为呢!

同天下午,也有人向倪小姐的母亲介绍了查理的优秀人品。眼下正为三女儿婚事发愁的倪母,略一思忖,也就应承下来,表示这门亲事可以谈谈。

● 传统性的媒约之言,老式的婚礼,传奇性的家庭组合,闪电式的一夜暴富,迎接了三个女儿的出世……

如果说查理与桂珍的婚事是传奇性的,那么他们二人的婚礼更是闪电式的。一点也不夸张,他们二人从相识到结婚不到两个月。他们既没有花前月下的恋爱史,也没有更多的相互约请。据查理回忆,他只约了她一次,可是小姐的母亲还没有答应。她们属于中国那种传统式的婚姻,先结婚后恋爱。

说起他们的闪电式的结婚,这也合乎了查理的典型性格。这个人办事情一向是痛快的,决不像某些人拖泥带水。他有“一急四快”之称,即是性子急,吃饭快,走路快,说话快,办事快。他胸有大谋,从不甘心寂寞,按心理学分类,他属于胆汁质型,情感强烈、持久,并易爆发。有时也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大为生气、愤怒,与人争吵,甚至动起手脚来,大有“拔剑而出,挺身而斗”之势。

结婚为人生之大关。

1887年仲夏的大上海,虽属海洋性气候,天气还是异常的热。

天热不如人心热。查理闪电式的婚礼便在这坐着也出汗的季节里举行。仪式由传教士克拉伦斯·里德主持,由于仓促,算不上很热闹。证婚人作了简单介绍,新娘新郎向来宾敬了烟、茶,然后一阵喧闹,并把二位新人推入了烛影洞房。

中午,由倪家出面举行了上海传统式的家宴。客人来了不少,坐满了五五二十五桌,几十道菜,大桶的高粱泥酒,数以百计的亲友和查理并不认识的其他有势力的头面人物——他们是通过商业、银行等各种行业、军界以及朝廷里同他新结亲的岳家有来往的人。结婚对于查理来说,等于通往一个新世界的门已经微微打开。遗憾的是,没有记载表明查理自己的家庭是否有任何人从海南岛来参加这一盛典。要知道青洪帮在上海的公共租界有很大势力,如果查理的父亲或哥哥来参加是不会使人感到意外的。

婚礼之后,查理把新娘带到昆山度蜜月。蜜月把情人们溶化为一体。薪金的菲薄,并没有影响小两口生活的甜蜜。他们15美元维持着生活、维持着这个刚建立的家庭。幸而新娘按习俗从娘家带来丰厚妆奁使收支相抵。这是宝贵的老本,包括那套金银首饰。她的家族还使查理得以进入某种相当于英国伯爵地位的小圈子。他这时在中国的上层社会有了地位,眼界开阔了,可望充分利用他们的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所提供的机会已经到来。

新婚后的查理,时来运转。愁闷由欢乐代替,孤独由娇妻伴陪。人生竟像万花筒。

查理奉命继续在昆山任职,虽是同样的工作,但查理已不再对前景感到沮丧了。对于那个顶头上司林乐知博士,再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了。这不是别的,他胸中已经有了一个绝密的计划。1887年11月4日他写给《基督教倡导者》的信,可以反映他那美妙的前景。信是这样写的:

仁慈的上帝一直对我很宽厚,我十分感激他。前景是非常有希望的。上帝的神灵正在快速地找到通往他愚昧无知的子民的心灵的道路。我祈祷和希望上帝今年为了基督使我们具有许多崇高的品德。

我们的中国布道团会议已经举行而且闭幕了。他们没有改变对我的任命。每一个人都继续担任自己管的任务。我回(昆山)再任职一年。依靠上帝的恩惠和帮助,我希望为我的救世主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做更多更好的工作。

我们在苏州为妇女开办的医院已经建成。但是主管人、内科医生菲利普博士正生病在上海。我们在上海英租界新建的砖砌教堂正在进行最后的修饰。

中国即将翻开新的一页。它已经制订了各种各样的方案和计划。政府正在考虑修建一条从北京到广州的长铁路,行驶西方式的火车,另外还将在福摩萨岛修建一条铁路,运载朝廷军队到各个荒野的地方去制服该岛不驯服的部落。

我即将结束这封信,但是在结束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们,我同过去不一样了——我已经结了婚。结婚仪式是由我们布道团的克拉伦斯·里德主持的。

…………

从上面这封信中,粗心人还看不出来什么变化,可是细心的人,早见端倪。

查理的天赋使他不甘于安安心心地当传教士。他不是一个常人,是一匹脱缰之马,很有魅力,精力充沛,好动,适应性强。他天生不是唯唯诺诺的人。查理·琼斯船长、卡尔以及里考德牧师——全都是善于处世的人—从他身上看到了聪明、多才多艺和机灵等品质,这使他们向他伸出援助之手,好像他们承认有一种相似的精神。真正把他们吸引到他身上的是他的胆大包天、旁若无人,因为他们每一个都以自己的方式打破了传统。最后,查理具有的是打破规章制度而不是保持规章制度的天赋。在当时的历史时期的中国,非常需要能够打破规章的一类人。旧秩序已经成为包袱。温良恭俭让那一套令人窒息。

1888年,也是中国社会最动乱的一年。我国古老的春节前后,宋查理已经开始正式加入了在上海的一个有势力的秘密会社,开始从传教士到革命者的过渡。无法精确说出确切的日期或前后的情况,因为这些全是极其保密的。但是他同共和党人反满组织的关系到1894年已牢牢确立,而且同大多数上海的其他革命者一样,是以参加最有效率的反满三合会(即所谓洪帮)为基础的。

且说洪帮是中国最有影响的,也是最耐人寻味的组织之一,在上海的当权人物中,除非你是洪帮的成员,否则你就微不足道。介绍查理入会的显然是他的无处不在的姻兄牛尚周和温秉忠,因为他们非常慷慨地使他混进入了他们的家族,交上好运。由于他们,查理才闯进了现实世界。从这时起,他的大多数最密切的中国同事都是洪帮的爱国成员。后来,大家都知道,宋查理印刷了三合会的所有秘密文件和政治宣传品。

查理的秘密生活从此开始。只是到1894年他才与三合会上层发生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接触。但是他已经在一个兄弟会的帮助下走上了自己的路,这个兄弟会通过后门提供了上海所能提供的一切。现在要由他来利用他的好运道了。

查理发财的客观条件并不是突然出现的。那是从他的传教士生涯和他的新的秘密生活之间的异花授粉演变来的。有讽刺意味的是,查理正开始作为一个传教士而取得成功。1888年他被提升为正式的牧师。第二年,他调到了上海地区,进一步接近中国的财政和革命的中心。1890年他停止巡回布道,成为上海郊区川沙地方的传教士。

资本主义的细胞也渐渐注入了他的大脑。1889年底,查理挖门子找路子想弄点外快,最后找到了一份兼职的差事,给美国圣经协会当代理人,替它出售宗教书刊。这个组织向世界各地提供不同文种的廉价《圣经》。他发现在偌大个中国,只有中等阶层才买得起这些书,也只有他们才读得懂。他通过替美国圣经协会当推销员的切身体会,懂得了一些经济学的道理。如果他能买下几部印刷机,用当地产的便宜纸张、硬纸板封皮和中国廉价的劳动力来全天开工生产,他就能够以低廉的价钱复制和大量印刷西方的英文书籍,其价格是所有中国人(除一般农民)全都买得起的,凡是能读书看报的人就能看懂《圣经》了。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但是,这项值得称道的事业,很容易从一些西方传教组织和宗教团体得到金钱方面和技术方面的帮助。实际上查理不久就开始为好几个传教团体承印零星印件,甚至还从林乐知博士的《教会新报》得到了优厚的佣金。他靠翻印西方的历史、科学、技术书籍又使利润大增。他还可能偷偷地为秘密社团印东西,包括政治性小册子和有关成员的材料。

他的姻兄温秉忠是一位教育家,同朝廷关系很不错,希望以西方的知识和技术来武装中国的君主立宪维新派。温秉忠敏锐地看到,如果能在中国廉价印刷西方的教科书,即便是英文版的也能使千百万人受到西方教育,这将有助于国家的复兴。

查理很需要钱。因为没有钱,他们夫妇结婚三年没要孩子。现在桂珍已经怀孕,查理忙于做生意挣钱。

1890年初,她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查理给她起名叫霭龄,又给她起了一个英语的教名——南希,这是为了纪念朱利安·卡尔的夫人南妮·卡尔。

1892年1月27日,桂珍生下了第二个女儿庆龄,给她起的英语教名是罗莎蒙德,那是为了纪念里考德牧师的女儿罗莎蒙德·里考德。

到第二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查理在经济上已渡过难关,出现了转机。他用妻子的嫁妆,加上每位姻兄弟各出相当可观的一份钱,再加上洪帮兄弟们的大笔投资,又新买了几部印刷机,还在法租界买下一幢不大的房子来安放这些印刷机。

这一大胆举动,使查理的收入随之大增,其数额之巨,远在最辛勤的出版商之上。

他的境况大不一样了。

他经常坐保镖拉的黄包车,来往于他的出版社。当时的上海郊区(林乐知博士也住在郊区),越往外铺得越开,房子也越豪华,中间相隔的农田也越大。在肥沃的菜地中间一条土路的尽头,查理矗起了他的第一座真正属于他的宅院——宋家别墅。

在查理开始经营出版事业时,富有的阜丰家族聘请他去当一家面粉厂的经理。这家面粉厂后来发展成亚洲最大的面粉厂之一。阜丰家需要一个像查理那样能够在东西方两种文化之间奔波周旋的人来充当头面人物。他作为他们的买办,同西方人谈判,向他们介绍西方的动向和态度,在他们的工厂购买美国机器时充当中介人。查理在经商中显露出他的才智。

卡尔在美国拥有百万美元的碾禾工厂。查理在他的帮助下成了为中国人拥有的工厂进口重型工业机械的第一批中国人中的一个。他是阜丰家各工厂的英语总经理,而且以后终生都担任这一薪金极其丰厚的职位。对他的报答是让他成了公司的重要股东。

这种买办的角色正是激起中国20世纪以来多次革命动乱的仇恨情绪的关键因素。那是一种复杂的角色,介乎牵线搭桥人与显贵之间,它把东方各种不同的经济阶层联系在一起,并在东西方之间起着润滑作用。

上海,一座买办的城。

查理正是凭着自己与别人不同的先天条件——一位美国培养出来的中国传教士转变成了买办的。

默默无闻的宋查理在1893年至1894年间突然发迹成了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他既是公共租界内一座重要教堂的杰出牧师,又是事业上搞得很成功的出版商和实业家。西方人不再把他看做一个让人瞧不起的“本地传道士”,他在上海滩开始小有名气。

他是一位别具魅力的中国最早企业家。他事业上的成功,正是中国人所赞美的那种幸福结局。人们谈论着他的事业所取得的成功,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厉害,传奇式的人物就这样开始形成了。他成了中美两国人民心目中的英雄。他简直成了中国的“神”。

然而就在他几乎是一夜之间成了暴发户后,贫穷被富裕代替,他的三个女儿,相继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