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言是文化的主要载体
这样说,是因为除了语言,文化的载体还有绘画、舞蹈、音乐、建筑等多种,但其他种类的载体都只能承载文化的一个部分,只有语言全面地储存着文化的整体信息。
正如美国人类学家E.萨丕尔(Edward Sapir)所说,“语言的词汇多多少少忠实地反映出它所服务的文化”(1921,1964:136),负载文化的任务主要由词汇,特别是实词词汇承担,我们的举例也会主要集中在词汇上。
(一)语言反映文化
语言的词汇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文化的方方面面。
1.新词新语反映社会生活的现状及变化
看看下面这些汉语词语,再和三十几年前公众生活中使用最为频繁的词语作个比较,中国社会生活的当前状况和三十几年来的巨大变化就都可见一斑:
下岗工人 民营企业 单亲家庭 丁克家庭 留守儿童 三公消费 钉子户
人性化 农民工 私家车 AA制 反腐 扫黄 缉毒 法制 股市 楼盘
拆迁 网络 手机 短信 微博 网购 高铁 春运 大假 休闲 驴友
社会剧烈变动时期,新词新语的涌现使语言词汇面貌发生显著改变。但大量新词新语的存在是暂时的,它们是否能够融入中华民族生活的底层,经受住历史的选择和淘汰,进入汉语的基本词汇,还有待于时间的检验。
2.基本词汇反映社会生产生活的基本状况和特点
与一个民族所处的自然环境和生活条件密切相关的生产生活方式,是民族文化的一个基本方面,这个方面的状况和特点会在语言的基本词汇中得到反映。
先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一日三餐,汉语说“吃饭”,藏语说“喝茶”(藏语语序是“茶喝”)。这反映了一个事实:日常餐食,汉族“饭”必不可少,藏族“茶”不可或缺。
继续说餐食。汉语为数众多的烹饪动词反映出汉族烹饪方法和技巧的丰富多样。下面是汉语的一些单音节烹饪动词:
煎 炒 烙 炸 炝 煸 烧 煮 炖 煨
熬 烩 焖 卤 烘 烤 熏 焙 蒸 熘
这些词所分别表示的烹饪方法,英语大都需要用词组来描述,而且还不一定准确,例如:
煎 fry in shallow oil without stirring
炒 stir-fry;sauté
熘 sauté(with thick gravy)
烙 bake in a pan
炸 fry in deep fat or oil
炝 ①boil(meat or vegetables)in water for a while,then dresswith soy,vinegar,etc.
②fry something quickly in hot oil,then cook itwith sauce and water
煸 stir-fry before stewing
烧 stew after frying or fry after stewing
焖 boil in a covered pot over a slow fire
卤 stew(whole chickens or ducks,large cuts ofmeat,etc.)in soy sauce
熏 treat(meat,fish,etc.)with smoke
焙 bake over a slow fire
这说明英语民族的烹饪方法相对简单。
但也有相反的情况。例如汉语笼统地称作“面包”的食品,一些欧洲语言如乌克兰语用十几个不同的词分别称呼,这反映了这种面食在中欧民族餐食结构中地位的截然不同。
其他方面。阿拉伯人生活的地区沙漠广布,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对阿拉伯人的生产生活具有特殊的意义。据说阿拉伯语中有400多个词表示各种各样的骆驼,这些词可以区分骆驼的年龄、性别、品种、大小乃至能否驮重物等,而且,至少有一个词用来指怀孕的骆驼。这对于挪威、芬兰和瑞典北部传统饲养驯鹿而几乎不知骆驼为何物的萨米人(Sami)来说,肯定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汉语、英语、俄语都只用一个词来称呼的雪,生活在北极圈内外、终生与冰雪为伴的爱斯基摩人的语言却把它分为七类,用七个词来称呼。相反,汉语粤方言却把不是雪的东西——冰也称作“雪”。普通话说的“冰箱”“冰棍儿”“冰淇淋”“冰镇”“旱冰鞋”,粤方言说“雪柜”“雪条”“雪糕”“雪藏”“雪屐”。这个情况折射出的是广东几乎从不结冰,雪也是稀罕之物,以致那里的人冰雪不分的现实。
再举几个例子。在每年举办啤酒节的德国慕尼黑,人们使用70个以上的词来谈论啤酒;土豆是玻利维亚境内艾玛拉(Aymara)印第安人的基本食粮,他们的语言里指称土豆的词超过200个;牲畜是南苏丹努尔(Nuer)部落的生计所系,这个部落的语言里有400多个词用来讨论牲畜。这些现象表现出来的是慕尼黑人对于啤酒、艾玛拉印第安人对于土豆、南苏丹努尔人对于牲畜的细致观察和分类,充分反映了这些生活、生产资料在这些社团生活、生产中的重要性。(Larry A.Samovar,etc.,2012:p.181)
(二)语言记录历史、传承文化
人类在历史发展中创造的很多物质财富都没能留存下来,只能通过语言去寻觅它们的踪影,精神财富更是通过语言才得以流传。例如我们从殷商时期的甲骨文可以窥见先民们的物质和精神生活、他们的信仰和迷信、他们的生产生活和战争,以及他们的风俗习惯。许多属于文化范畴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已经成为历史,这些成为历史的东西是由语言来记录和传诸后世的,例如许多民族都有自己的创世神话,它们都是通过史诗的形式口耳相传保留至今的。(崔希亮,2009:p.35-36)
下面就通过举例来对语言记录历史、传承文化这个意思作一些具体的说明。
1.语言记录历史
先看几个汉字的例子。
记录汉语的汉字具有表意性质,字形负载着造字时期的社会观念、生产生活方式、民俗等信息。像“财”“货”等一批意义与钱币有关的字从“贝”,表明中国古代曾经用贝壳充任交易媒介;“奸(姦)”“妄”等字从“女”,反映了古代的女性歧视,这些都已经是常识。但普通的“安”字,《说文》解释为“静也,从女在宀下”会意,意思是把女子关在家里就安静了,也是女性歧视观念的记录,就不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了。
又如“斩”字从“车”,是古代酷刑车裂的记录,后世废止车裂,乃改为用刀斧(“斤”)执行的斩刑;“家”字按罗常培先生的分析推想,乃是中国初民时代的“家”大概是上层住人、下层养猪(如同现今藏族农舍通常设计为中、上层住人,底下一层养猪羊)这种格局的记录。(罗常培,1989:p.10)
现在看几个欧洲语言的例子。
英语pen、俄语перо的本义是羽毛,后来指钢笔尖,记录了欧洲最早是使用鹅毛笔这一史实。
英语window按字面直译是“风眼”(wind-eye),俄语окно,词根也和拉丁语的oculus(小眼睛)相关联,其他许多印欧系语言用来指“窗户”的复合词也都包含“眼”这样一个组成部分。这样的构词理据透露出的信息是:欧洲最古老的房屋或是由柳条编织后涂泥而成,或是用圆木建造,无论哪一种,要在墙上开一扇方形的大窗户都是不行的,这就决定了欧洲最早的窗户只能是眼睛形状。(L.R.帕默尔,1936,1983:p.122-124)
研究古印欧语的历史比较语言学家通过构拟发现,古印欧语有专门称呼新娘的姻亲“公公”“婆婆”“内兄”“内弟”“姑”“嫂”的词而没有称呼新郎姻亲的“岳父”“岳母”,“这就必然得出这样的结论,古印欧人的家族制度有着父系家长制的性质。”对数字计算系统的研究发现,古印欧语数字“1”到“4”在屈折变化上自成一组,显示古印欧人曾经有过运用拇指与其他四个手指进行运算的一种古老计算方法。而对工具类词语的构拟发现,讲古印欧语的民族并不是非常原始,他们至少具有发明有效率的工具(四轮运货车或是二轮运货车)的能力。对动植物名称的构拟则可以看出,古印欧人来自中欧偏北,即维斯杜拉河与易北河之间的地区。(Paul Thieme,1958)
上面说到古印欧语的姻亲称呼,我们不由得联想到唐人朱庆余的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里的“舅姑”不是指母亲的兄弟和父亲的姐妹,而是指新娘的公婆。在儒家经典《礼记》中,“舅姑”字样更是频繁出现。同时,这两个词还被用来指称岳父和岳母。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在历史的某一阶段,作为血亲的“舅、姑”与作为姻亲的“公、婆(或岳父、岳母)”曾是重叠的,这个事实的背后则是兄(弟)的子或女与姊(妹)的女或子相互通婚——这就是曾被世界各地许多民族采用的、婚姻史上的姑舅表配婚(中表婚)制。(姜朋,2005)
2.语言传承文化
记录是传承的前提。没有语言的记录,任何文化事件时过境迁就不复存在。正是得益于语言的记录、储存和信息传递功能,各民族的认识成果和文化得以代代相传。俗话说:言传身教。上一代对下一代的文化传递,身教当然十分必要,但主要的方式还是言传,包括书面文献的传习和人与人之间的口耳授受。不难想见,离开了家庭、学校、社会借助于汉语对一代又一代中国人进行的教育,中国自古以来形成和发展的哲学思想、思维方式、道德伦理、价值取向、民族精神、行为模式、传统习俗都不可能历数千年而不衰地留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