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 概(选录)
刘熙载
《艺概》是清代学者刘熙载的杂著。刘熙载(1813—1881年),字伯简,号融斋,晚号寤崖子。江苏兴化人,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进士。曾官广东提学使,主讲上海龙门书院。于经学、音韵学、算学有较深入的研究,旁及文艺。著有《古桐书屋六种》《古桐书屋续刻三种》。
《艺概》含《文概》《诗概》《赋概》《词曲概》《书概》《经义概》六卷,分别论述文、诗、赋、词、书法及八股文等艺术与文类的历史流变、体制特征、方法技巧,并点评重要作家作品。
《艺概》有刻于同治十三年的《古桐书屋六种》本。197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艺概》标点本,2009年中华书局出版《艺概注稿》。
藝者,道之形也。學者兼通六藝,尚矣。次則文章名類,各舉一端,莫不為藝,即莫不當根極於道。顧或謂藝之條緒綦繁,言藝者非至詳不足以備道。雖然,欲極其詳,詳有極乎!若舉此以概乎彼,舉少以概乎多,亦何必殫竭無餘,始足以名指要乎!是故余平昔言藝,好言其概,今復於存者輯之,以名其名也。莊子取“概乎皆嘗有聞”,太史公歎“文辭不少概見”,聞、見皆以“概”為言,非限於一曲也。蓋得其大意,則小缺為無傷,且觸類引伸,安知顯缺者非即隱備者哉!抑聞之《大戴記》曰:“通道必簡。”“概”之云者,知為“簡”而已矣。至果為通道與否,則存乎人之所見,余初不敢意必於其間焉。
同治癸酉仲春,興化劉熙載融齋自敍。
卷一 文概
《六經》,文之範圍也。聖人之旨,於經觀其大備,其深博無涯涘,乃《文心雕龍》所謂“百家騰躍,終入環內”①者也。
有道理之家,有義理之家,有事理之家,有情理之家;“四家”說見劉劭《人物志》。文之本領,祗此四者盡之,然孰非經所統攝者乎?
九流皆託始於《六經》,觀《漢書·藝文志》可知其概。左氏之時,有《六經》未有各家,然其書中所取義,已不能有純無雜。揚子雲謂之“品藻”②,其意微矣。
《春秋》“文見於此,起義在彼”。左氏窺此秘,故其文虛實互藏,兩在不測③。
“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懲惡而勸善”④。左氏釋經有此五體。其實左氏敍事,亦處處皆本此意。
《左氏》敍事,紛者整之,孤者輔之,板者活之,直者婉之,俗者雅之,枯者腴之。剪裁運化之方,斯為大備。
劉知幾《史通》謂《左傳》“其言簡而要,其事詳而博”。余謂百世史家,類⑤不出乎此法。《後漢書》稱荀悅《漢紀》“辭約事詳”,《新唐書》以“文省事增”為尚,其知之矣。
“煩而不整”“俗而不典”“書不實錄”“賞罰不中”“文不勝質”,史家謂之五難⑥。評《左氏》者借是說以反觀之,亦可知其眾美兼擅矣。
杜元凱序《左傳》曰:“其文緩。”呂東萊謂:“文章從容委曲而意獨至,惟《左氏》所載當時君臣之言為然。蓋繇聖人餘澤未遠,涵養自別,故其辭氣不迫如此。”此可為元凱下一注腳。蓋“緩”乃無矜無躁,不是弛而不嚴⑦也。
文得元氣便厚。《左氏》雖說衰世事,卻尚有許多元氣在。
學《左氏》者,當先意法,而後氣象。氣象所長在雍容爾雅,然亦有因當時文勝之習而觭重以肖之者。後人必沾沾求似,恐失之嘽緩侈靡⑧矣。
蕭穎士《與韋述書》云:“於《榖梁》師其簡,於《公羊》得其覈。”⑨二語意皆明白。惟言“於《左氏》取其文”,“文”字要善認,當知孤質非文,浮豔亦非文也。
《左氏》敘戰之將勝者,必先“有戒懼之意”。如韓原秦穆之言、城濮晉文之言、邲楚莊之言皆是也。不勝者反此。觀指覩歸⑩,故文貴於所以然處著筆。
《左傳》善用密,《國策》善用疏。《國策》之章法、筆法,奇矣,若論字句之精嚴,則左公允推獨步ËJT。
《左氏》與史遷同一多愛ËJU,故於《六經》之旨均不無出入。若論不動聲色,則左於馬加一等矣。
“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以左氏之才之學,而文必“範我馳驅”ËJV,其識慮遠矣。
《國語》,《周》《魯》多掌故,《齊》多制,《晉》《越》多謀。其文有甚厚、甚精處,亦有剪裁疏漏處,讀者宜別而取之。
柳柳州嘗作《非國語》,然自序其書,稱《國語》文“深閎傑異”,其《與韋中立書》,謂“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則《國語》之懿ËJW,亦可見矣。
《公》《穀》二傳,解義皆推見至隱,非好學深思不能有是。至傳聞有異,疑信並存,正其不敢過而廢之ËJX之意。
《公》《穀》兩家善讀《春秋》本經:輕讀、重讀、緩讀、急讀,讀不同而義以別矣。《莊子·逸篇》:“仲尼讀《春秋》,老聃踞竃觚ËJY而聽。”雖屬寓言,亦可為《春秋》尚讀之證。
《左氏》尚禮,故文;《公羊》尚智,故通;《榖梁》尚義,故正。
《公羊》堂廡ËJZ較大,《榖梁》指歸較正,《左氏》堂廡更大於《公羊》,而指歸往往不及《榖梁》。
《檀弓》語少意密,顯言直言所難盡者,但以句中之眼、文外之致含藏之,已使人自得其實,是何神境?
《左氏》森嚴,文贍而義明,人之盡也。《檀弓》渾化,語疎而情密,天之全也ËJ[。
文之自然無若《檀弓》,刻畫無若《考工》《公》《穀》。
《檀弓》誠愨頎至,《考工》樸屬微至ËJ\。
《問喪》一篇,纏綿悽愴,與《三年問》皆為《戴記》中之至文。《三年問》大要出於《荀子》。知《問喪》之傳亦必古矣。
《家語》非劉向校定之遺,亦非王肅、孔猛所能託。大抵儒家會集記載而成書,是以有純有駁,在讀者自辨之耳。
《家語》好處,可即以《家語》中一言評之,曰:“篤雅有節。ËKS”
《家語》之文,純者可几《檀弓》,雜者甚或不及《孔叢子》。
《國策》疵弊,曾子固《戰國策目錄序》盡之矣。抑蘇老泉《諫論》曰:“蘇秦、張儀,吾取其術,不取其心。”蓋嘗推此意以觀之,如魯仲連之不帝秦,正矣。然自稱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其非無術可知。然則讀書者亦顧所用何如耳,使用之不善,亦何讀而可哉!
戰國說士之言,其用意類能先立地步,故得如善攻者使人不能守,善守者使人不能攻也。不然,專於措辭求奇,雖復可驚可喜,不免脆而易敗ËKT。
文之快者每不沈ËKU,沈者每不快。《國策》乃沈而快。文之雋者每不雄,雄者每不雋,《國策》乃雄而雋。
《國策》明快無如虞卿之折樓緩,慷慨無如荊卿之辭燕丹。
《國策》文有兩種:一堅明約束,賈生得之;一沈鬰頓挫,司馬子長得之。
杜詩《義鶻行》云:“斗上捩孤影。”一“斗”字,形容鶻之奇變極矣。文家用筆得“斗”字訣,便能一落千丈,一飛沖天。《國策》其尤易見者。
韓子曰:“孟氏醇乎醇。”程子曰:“孟子儘雄辯。”韓對荀、揚言之,程對孔、顏言之也。
《孟子》之文,至簡至易,如舟師執柁,中流自在,而推移費力者不覺自屈。龜山楊氏論《孟子》千變萬化,只說從心上來,可謂探本之言。
《孟子》之文,百變而不離其宗,然此亦諸子所同。其度越ËKV諸子處,乃在析義至精,不惟用法至密也。
集義養氣,是孟子本領。不從事於此,而學《孟子》之文,得無象之然乎ËKW?
荀子明“六藝”之歸,其學分之足了數大儒ËKX。其尊孔子,黜異端,貴王賤霸,猶孟子志也。讀者不能擇取之,而必過疵之,亦惑矣。
孟子之時,孔道已將不著,況荀子時乎!荀子矯世之枉,雖立言之意時或過激,然非自知明而信道篤者不能。
《易傳》言“智崇禮卑”ËKY。荀卿立言不能皆粹,然大要在禮智之間。
屈子《離騷》之旨,只“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ËKZ二語,足以括之。“百爾”,如女
、靈氛、巫咸皆是。
太史公《屈原傳》贊曰:“悲其志。”又曰:“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志”也,“為人”也,論屈子辭者,其斯為觀其深哉!
《孟子》曰:“《小弁》之怨,親親也。親親,仁也。”夫忠臣之事君,孝子之事親,一也。屈子《離騷》若經孟子論定,必深有取焉。
“文麗用寡”,揚雄以之稱相如,然不可以之稱屈原。蓋屈之辭,能使讀者興起盡忠疾邪之意,便是用不寡也。
國手置棋,觀者迷離,置者明白。《離騷》之文似之。不善讀者,疑為於此於彼,恍惚無定,不知只由自己眼低。
蘇老泉謂“詩人優柔,騷人清深”,其實清深中正復有優柔意。
古人意在筆先,故得舉止閒暇;後人意在筆後,故至手脚忙亂。杜元凱稱《左氏》“其文緩”,曹子桓稱屈原“優遊緩節”,“緩”,豈易及者乎!
《莊子》文看似胡說亂說,骨裏卻儘有分數。彼固自謂猖狂妄行而蹈乎大方也,學者何不從蹈大方處求之?
《莊子》寓真於誕,寓實於玄,於此見寓言之妙。
《莊子》文法斷續之妙,如《逍遙遊》忽說鵬,忽說蜩與鷽鳩、斥鷃,是為斷;下乃接之曰“此大小之辨也”,則上文之斷處皆續矣,而下文宋榮子、許由、接輿、惠子諸斷處,亦無不續矣。
文有合兩篇為關鍵者。《莊子·逍遙遊》“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 年”,讀者初不覺意注何處,直至《齊物論》“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四句,始見前語正豫為此處翻轉地耳。
文之神妙,莫過於能飛。《莊子》之言鵬曰“怒而飛”,今觀其文,無端而來,無端而去,殆得“飛”之機ËK[者。烏知非鵬之學為周耶?
《莊子·齊物論》“大塊噫氣,其名為風”一段,體物入微。與之神似者,《考工記》後,柳州文中亦間有之。
意出塵外,怪生筆端。莊子之文,可以是評之。其根極則《天下篇》已自道矣,曰:“充實不可以已。ËK\”
老年之文多平淡。《莊子》書中有莊子將死一段,其為晚年之作無疑,然其文一何諔詭ËLS之甚!
《莊子》是跳過法,《離騷》是回抱法,《國策》是獨辟法,《左傳》《史記》是兩寄法。
有路可走,卒歸於無路可走,如屈子所謂登高吾不說,入下吾不能是也;無路可走,卒歸於有路可走,如《莊子》所謂“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於江湖”,“今子有大樹,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是也。而二子之書之全旨,亦可以此概之。
柳子厚《辯列子》云:“其文辭類《莊子》,而尤為質厚,少為作,好文者可廢耶?”案:《列子》實為《莊子》所宗本,其辭之諔詭,時或甚於《莊子》,惟其氣不似《莊子》放縱耳。
文章蹊徑好尚,自《莊》《列》出而一變,佛書入中國又一變,《世說新語》成書又一變。此諸書,人鮮不讀,讀鮮不嗜,往往與之俱化。惟涉而不溺,役之而不為所役,是在卓爾之大雅矣ËLT。
文家於《莊》《列》外,喜稱《楞嚴》《淨名》二經,識者知二經乃似《關尹子》,而不近《莊》《列》。蓋二經筆法有前無卻,《莊》《列》俱有曲致,而莊尤縹緲奇變,乃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也。
《韓非》鋒穎太銳。《莊子·天下篇》稱老子道術所戒曰:“銳則挫矣。”惜乎!非能作《解老》《喻老》而不鑒之也。至其書大端之得失,太史公業已言之。
《管子》用法術而本源未為失正,如“上服度則六親多固ËLU,四維張則君令行”。此等語豈申、韓所能道!
周、秦間諸子之文,雖純駁不同,皆有個自家在內。後世為文者,於彼於此,左顧右盼,以求當ËLV眾人之意,宜亦諸子所深恥與!
敍事之學,須貫《六經》、九流之旨;敍事之筆,須備五行、四時之氣。“維其有之,是以似之”,弗可易矣。
大書特書,牽連得書,敍事本此二法,便可推擴不窮。
敍事有寓理,有寓情,有寓氣,有寓識,無寓則如偶人矣。
敍事有主意,如傳之有經也。主意定,則先此者為先經,後此者為後經,依此者為依經,錯此者為錯經。
敍事有特敍,有類敍,有正敍,有帶敍,有實敍,有借敍,有詳敍,有約敍,有順敍,有倒敍,有連敍,有截敍,有豫敍,有補敍,有跨敍,有插敍,有原敍,有推敍,種種不同。惟能線索在手,則錯綜變化,惟吾所施。
敍事要有尺寸,有斤兩,有剪裁,有位置,有精神。
論事調諧,敍事調澀,左氏每成片引人言,是以論入敍,故覺諧多澀少也。
史莫要於表微,無論紀事纂言,其中皆須有表微意在。
———节选自袁津琥注《藝概注稿》
【注释】 ①語見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宗經》。意思是說後世各種文體的產生,歸根結底還是落入《六經》的範圍。 ②語見西漢揚雄《法言·重黎》。意思是“品第善惡,藻飾其事。” ③“兩在不測”:是說左氏的文章(虛實)兩種都存在,令人難以窺測。④意思是說《左傳》在解釋《春秋》一書時,注意使它隱微的地方變得顯露,明白的地方含蓄;需要婉飾的地方又能語句順暢,需要描寫詳盡的地方又不能纡曲;既能懲戒罪惡又能鼓勵良善。 ⑤“類”:皆也。 ⑥史書的寫作困難表現在五個方面:材料煩雜而不整齊,語句鄙俗而不典雅,敍述不能做到根據事實加以記錄,獎賞和懲罰不能做到不偏不倚,文章的形式和內容不能相匹配。 ⑦“弛而不嚴”:意思是說文章結構鬆弛(即不緊湊)而不嚴密。 ⑧“嘽緩”:連綿詞,指柔和舒緩。“侈靡”:連綿詞,本是大的意思,這里用來形容空架子。 ⑨“覈”通“核”。 ⑩“觀指覩歸”:觀其旨趣歸依。ËJT“獨步”:獨自漫步,以喻無人能比並,獨一無二。 ËJU“多愛”:宋司馬光《集注》:“《史記》敍事,但美其長,不貶其短,故曰多愛。” ËJV“範我馳驅”:這里是說約束自己的才情,避免肆意發揮。 ËJW“懿”:《說文》:“嫥久而美也。” ËJX“過而廢之”:意思是說因為存在錯誤就廢棄它。 ËJY“觚”:本是一種飲酒器,此指邊角、棱角。 ËJZ“堂廡”:廡(wǔ)。堂廡:本指正堂及四周的廊屋,這里是指作品的意境和規模。 ËJ[“天下之全也”:猶言天然渾成。 ËJ\“《檀弓》”二句:“誠愨頎至”:愨頎:quèqí。意思是說真誠、樸質到極點了。“樸屬微至”:意思是說結合緊密到極點了。 ËKS“篤雅有節”:厚重典雅有禮節。 ËKT脆而易敗:指論證薄弱而難以成立。 ËKU“沈”即沉,這裏指深沉。 ËKV“度越”:超越。 ËKW“得無象之然乎”:語見唐韓愈《送高閑上人序》,意思是說該不會僅得其皮相。 ËKX“其學分”句:“學分”:學養、天分。“了”:了解、明瞭。此似指《荀子》卷三《非十二子》篇中對當時各家學派的總結和批評。 ËKY“智崇禮卑”:是指智慧崇高而禮節謙卑。 ËKZ“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是說你們思考的再多,都不如我親自前往。 ËK[“機”:玄機。 ËK\“充實不可以已”:是說充溢而沒有止境。 ËLS“諔詭”:諔:chù。諔詭:奇幻。 ËLT“往往與之”四句:“化”:融化,置身其中。“涉而不溺,役之而不為所役”句:意思是說涉獵而不陷溺於其中,役使它而不被它所役使。“卓爾大雅”:指超群出眾的大才。 ËLU房玄齡注:“服,行也。上行禮度,則六親各得其所,故能感恩而結固之。” ËLV“當”:迎合。
延伸思考
1.刘熙载《艺概·文概》中所谓“文”的内涵与外延是什么?
2.刘熙载《艺概》所显示的“言其概”的论述思路与方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