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鼐

姚鼐（1732—1815年），字姬传，一字梦谷，世称惜抱先生，桐城人。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进士，选庶吉士，改礼部主事，任山东、湖南乡试考官，后充《四库全书》纂修官。辞官后，在锺山、紫阳等书院讲学长达四十余年。姚鼐著述丰富，有《惜抱轩文集》二十卷、《惜抱轩诗集》二十卷，编选《古文辞类纂》四十八卷，还存有杂著多种。《清史稿》卷四百八十五有传。

阴阳和刚柔本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一对范畴，是对自然宇宙中相反相成的两个方面的抽象概括。《易·说卦传》：“分阴分阳，迭用柔刚”。刘勰《文心雕龙》已用阴阳刚柔论文，皎然《诗式》又以此对诗歌风格进行细致分析。古人论文，大凡将雄浑、劲健、豪放、壮伟等归为阳刚一类，将修洁、淡雅、高远、婉丽归为阴柔，这类似于美学上所谓壮美和柔美之分。

姚鼐在理论上继承既往大家的成就，在此基础上对古文风格的成因和表现有比较准确和精彩的表述，理论贡献较大。姚鼐认为，阴柔、阳刚之分不能绝对化，阳刚中有阴柔，阴柔中有阳刚，两者可以相济为用。姚鼐更称赏阳刚之美，所谓“文之雄伟而劲直者，必遗于温深而徐婉，温深徐婉之才不易得也。然其尤难得者，必在乎天下之雄才也”（《海愚诗钞序》）。但姚鼐本人的创作风格更近阴柔一类。

桐城姚鼐頓首，絜非①先生足下。相知恨少，晚遇先生。接其人知為君子矣，讀其文非君子不能也。往與程魚門、周書昌②嘗論古今才士，惟為古文者最少，苟為之，必傑士也，況為之專且善如先生乎！辱書引義謙而見推過當，非所敢任。鼐自幼迄衰，獲侍賢人長者為師友，剽取見聞，加臆度為說，非真知文能為文也，奚辱命之哉？蓋虛懷樂取者，君子之心；而誦所得以正於君子，亦鄙陋之志也。

鼐聞天地之道，陰陽剛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陰陽剛柔之發也。惟聖人之言，統二氣之會而弗偏，然而《易》《詩》《書》《論語》所載，亦間有可以剛柔分矣。值其時其人，告語之體③各有宜也。自諸子而降，其為文無弗有偏者。其得於陽與剛之美者，則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其光也，如杲日④，如火，如金鏐鐵⑤；其於人也，如馮⑥高視遠，如君而朝萬眾，如鼓萬勇士而戰之。其得於陰與柔之美者，則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風，如雲，如霞，如煙，如幽林曲澗，如淪，如漾，如珠玉之輝，如鴻鵠之鳴而入寥廓；其於人也，漻乎其如歎，邈乎其如有思，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觀其文，諷其音，則為文者之性情形狀舉以殊焉。且夫陰陽剛柔，其本二端，造物者糅而氣有多寡進絀，則品次億萬，以至於不可窮，萬物生焉。故曰：一陰一陽之為道。夫文之多變，亦若是已。糅而偏勝可也，偏勝之極，一有一絕無，與夫剛不足為剛，柔不足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今夫野人孺子聞樂，以為聲歌絃管之會爾；苟善樂者聞之，則五音十二律⑦，必有一當接於耳而分矣。夫論文者，豈異於是乎？宋朝歐陽、曾公⑧之文，其才皆偏於柔之美者也。歐公能取異己者之長而時濟之，曾公能避所短而不犯。觀先生之文，殆近於二公焉。抑人之學文，其功力所能至者，陳理義必明當，布置取捨繁簡廉肉⑨不失法，吐辭雅馴，不蕪而已。古今至此者，蓋不數數得，然尚非文之至；文之至者，通乎神明，人力不及施也。先生以為然乎？

惠寄之文，刻本固當見與⑩，抄本謹封還。然抄本不能勝刻者。諸體中書、疏、贈序為上，記事之文次之，論辨又次之。鼐亦竊識數語於其間，未必當也。《梅崖集》ËJT果有逾人處，恨不識其人。郎君令甥ËJU，皆美才未易量，聽所好恣為之，勿拘其途可也。於所寄文，輒妄評說，勿罪勿罪。秋暑惟體中安否？千萬自愛。七月朔日ËJV。

———节选自嘉慶原刊本《惜抱軒文集》卷六

【注释】　①絜非：魯九皋（1732—1794年），原名仕驥，字絜非，號山木，新城（今江西黎川）人。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進士，官山西夏縣知縣。始學于朱仕琇，後又從姚鼐學古文。有《山木集》四卷。《清史稿》卷四八五有傳。　②程魚門：程晉芳，初名鋌鐄，字魚門，號蕺園，歙縣（今屬安徽）人，徙江都（今江蘇揚州）。乾隆十七年（1752年）進士，任翰林院編修。學經義于程廷祚，學古文于劉大櫆，又與袁枚等人唱和。《清史稿》卷四八五有傳。周書昌：周永年（1730—1791年），字書昌，歷城（今屬山東濟南）人。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進士，官編修。家富藏書，學識淹博，但不著述。③告語之體：說話和表達的方式。　④杲（gǎo稿）日：語出《詩經·衛風·伯兮》：“杲杲出日”。杲，明亮的太陽。　⑤鏐（liú留）鐵：純美的黃金。《爾雅·釋器》郭璞注“鏐即紫磨金”。　⑥馮：同“憑”。　⑦五音：指宮、商、角、徵、羽五個音階。十二律：指黃鐘、大呂、太簇、夾鐘、姑洗、仲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等十二調。⑧歐陽、曾公：指歐陽修和曾鞏。　⑨廉肉：古代音樂術語，指樂聲的高亢激越與婉轉圓潤。《禮記·樂記》：“使其曲直、繁瘠、廉肉、節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而已矣。”孔穎達疏：“廉謂廉棱，肉謂肥滿。”此指文章的瘦勁和豐腴。　⑩見與：同“見惠”，感謝別人贈送的謙詞。　ËJT《梅崖集》：朱仕琇撰。朱仕琇（1715—1780年），字斐瞻，號梅厓，一作梅崖，建寧（今屬福建）人。乾隆十三年（1748年）進士，選庶吉士，出知夏津縣，改福甯府教授，歸主鼇峰書院。長於古文。有《梅崖居士集》三十卷，外集八卷。《清史稿》卷四八五有傳。　ËJU令甥：指魯絜非之甥陳用光（1768—1835年），字碩士，新城（今屬江西）人。嘉慶六年（1801年）進士，官至禮部侍郎。為姚鼐門生。著有《太乙舟文集》八卷。《清史稿》卷四八五有傳。　ËJV朔日：陰曆每月初一为朔日。

延伸思考

1．姚鼐文论在桐城派中的地位和影响如何？

2．姚鼐用阳刚和阴柔区分散文风格有何积极意义和不足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