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枚

袁枚（1716—1797年），字子才，号简斋，又号随园老人，钱塘人。乾隆四年（1739年）进士，选庶吉士。辞官后，在江宁小仓山筑随园。著有《小仓山房文集》三十卷、《诗集》三十一卷、《外集》七卷、《随园诗话》十六卷、《补遗》八卷。《清史稿》卷四八五有传。

袁枚论诗，力主“性灵”。袁枚最反感以翁方纲为代表、堆垛典故为诗的考据派，同时对以沈德潜为代表的“格调说”也深表不满。本文主要观点是：

一、在学习前代文学方面，主张转益多师，反对迷信唐诗。沈德潜以格调论诗，对唐诗顶礼膜拜，对宋诗却不屑一顾，因此他的宗唐观带有盲目性。袁枚则认为，唐诗本身就有新变，唐诗有似宋者，宋诗也有似唐者，因此“诗有工拙而无古今”，“未必古人皆工，今人皆拙”，因此学古不宜固步自封。

二、袁枚认为对诗歌创作有决定意义的是诗人“性情”，即所谓“性情遭际，人人有我在焉，不可貌古人而袭之，畏古人而拘之”“天籁一日不断，则人籁一日不绝”，既要善“学”，又要善“变”。任何人想“禁其不变”，都是不可取的。

三、对传统儒家诗教持保留态度，主张创作风格多样化。他还反对排斥艳体情诗，主张抒写真情实感。

先生誚浙詩，謂沿宋習敗唐風者，自樊榭為厲階①。枚，浙人也，亦雅憎浙詩。樊榭短於七古，凡集中此體，數典②而已，索索然寡真氣，先生非之甚當。然其近體清妙，於近今少偶。先生詩論粹然，尚復何說。然鄙意有未盡同者，敢質之左右。

嘗謂詩有工拙而無今古。自葛天氏之歌③至今日，皆有工有拙，未必古人皆工，今人皆拙。即《三百篇》中頗有未工不必學者，不徒漢、晉、唐、宋也；今人詩有極工極宜學者，亦不徒漢、晉、唐、宋也。然格律莫備於古，學者宗師，自有淵源。至於性情遭遇，人人有我在焉，不可貌古人而襲之，畏古人而拘之也。今之鶯花，豈古之鶯花乎？然而不得謂今無鶯花也。今之絲竹，豈古之絲竹乎？然而不得謂今無絲竹也。天籟一日不斷，則人籟一日不絕。孟子曰：“今之樂猶古之樂。④”樂即詩也。唐人學漢、魏變漢、魏，宋學唐變唐，其變也，非有心於變也，乃不得不變也。使不變，則不足以為唐，不足以為宋也。子孫之貌，莫不本於祖父，然變而美者有之，變而醜者有之，若必禁其不變，則雖造物有所不能。先生許唐人之變漢、魏，而獨不許宋人之變唐，惑也。且先生亦知唐人之自變其詩，與宋人無與乎？初、盛一變，中、晚再變，至皮、陸⑤二家已浸淫乎宋氏矣。風會所趨，聰明所極，有不期其然而然者。故枚嘗謂變堯、舜者，湯、武也；然學堯、舜者，莫善於湯、武，莫不善於燕噲⑥。變唐詩者，宋、元也；然學唐詩者，莫善於宋、元，莫不善於明七子。何也？當變而變，其相傳者心也；當變而不變，其拘守者迹也。鸚鵡能言而不能得其所以言，夫非以迹乎哉！

大抵古之人先讀書而後作詩，後之人先立門戶而後作詩。唐宋分界之說，宋、元無有，明初亦無有，成、弘後始有之⑦。其時議禮講學皆立門戶，以為名高。七子狃于此習，遂皮傅盛唐，搤腕⑧自矜，殊為寡識。然而牧齋⑨之排之，則又已甚。何也？七子未嘗無佳詩，即公安、竟陵⑩亦然。使掩姓氏，偶舉其詞，未必牧齋不嘉與。又或使七子湮沉無名，則牧齋必搜訪而存之無疑也。惟其有意於摩壘奪幟，乃不暇平心公論，此亦門戶之見，先生不喜樊榭詩，而選則存之，所見過牧齋遠矣。

至所云詩貴溫柔，不可說盡，又必關係人倫日用。此數語有褒衣大袑ËJT氣象，僕口不敢非先生，而心不敢是先生。何也？孔子之言，戴經不足據也ËJU，惟《論語》為足據。子曰“可以興，可以群”，此指含蓄者言之，如《柏舟》《中谷》ËJV是也。曰“可以觀，可以怨”，此指說盡者言之，如“豔妻煽方處”“投畀豺虎”ËJW之類是也。曰“邇之事父，遠之事君”，此詩之有關係者也。曰“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此詩之無關係者也。僕讀詩常折衷於孔子，故持論不得不小異于先生，計必不以為僭。

———节选自乾隆刻本《小倉山房文集》卷十七

【注释】　①“先生誚浙詩”三句：先生，指沈德潛（1673—1769年），晚年官至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故袁枚的答信題目以“大宗伯”相稱。樊榭，厲鶚（1692—1752年），清中期浙詩派的代表人物，樊榭为其號。厲階，禍端。　②數典：歷舉典故。沈德潛《清詩別裁集》稱厲鶚“學問淹洽，尤熟精兩宋典實”。　③葛天氏之歌：見《文心雕龍·明詩》註釋。　④今之樂猶古之樂：語出《孟子·梁惠王下》：“今之樂猶古之樂也”。⑤皮、陸：指晚唐文人皮日休、陸龜蒙。　⑥燕噲：《史記·燕召公世家》載燕王噲，學堯讓位許由，屬國于燕相子之，三年，國大亂。　⑦成弘：成化，明憲宗年號，公元1465—1487年。弘治：明孝宗年號，公元1488—1505年。　⑧搤腕：表示情緒亢奮。⑨牧齋：錢謙益（1583—1664年），字受之，號牧齋，常熟人。明萬曆三十八年進士，官至禮部尚書，後降清。　⑩公安、竟陵：指明代公安派、竟陵派。　ËJT褒（bāo包）衣大袑（shào哨）：褒衣，寬大之衣。大袑，大褲襠。袑，褲子的上半部，俗稱褲襠。ËJU“戴經”句：戴經：西漢戴聖刪戴德《大戴禮》四十六篇為《小戴禮》，即《禮記》。“溫柔敦厚，詩教也”出自《禮記·經解》篇，故袁枚稱“戴經不足據”。　ËJV《柏舟》：《詩經·邶風》中的一篇。《中谷》：即《中谷有蓷》，《詩經·王風》中的一篇。　ËJW豔妻煽方處：《詩經·小雅·十月之交》中的詩句。豔妻指周幽王后褒姒。煽，熾盛。此句意謂，嬖妾得寵勢盛，居於要位。投畀豺虎：《詩經·小雅·巷伯》中的詩句，謂將欲進讒的人，丟去餵食豺虎。

延伸思考

1．清代宗唐宗宋之争的背景和实质是什么？

2．袁枚论诗较为圆融，但和他的创作实践存在较大差距，请试作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