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禛

王士禛（1634—1711年），字贻上，号阮亭，别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今山东桓台）人。初名士禛，避雍正讳改名士正，乾隆年间赐改名士祯。顺治十五年（1658年）进士，由扬州司理累官刑部尚书。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致仕。门人张宗柟综采王氏各书论诗之语，编为《带经堂诗话》三十卷。《清史稿》卷二六六有传。

王士禛是神韵说的主要倡导者和实践者，其理论主张影响整个清代前期诗坛，时间长达一百年之久。王士禛论诗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但神韵说是他诗论的核心。“神韵”最早用来论画，唐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一云“至于鬼神人物，须神韵而后全”，意谓人物要生动传神，画家要把握人物的灵魂气韵。钟嵘、严羽、徐祯卿及《二十四诗品》或重韵味兴趣，或表彰清远冲澹、含蓄蕴藉、自然天真的艺术境界，这都对神韵说具有启发作用。

王士禛“神韵”说的内涵还是相当丰富的，不能简单说成是不着边际的空疏之说。王氏云“夫诗之道，有根柢焉，有兴会焉”，“根柢原于学问，兴会发于性情”，认为“根柢”和“兴会”实为两途，很难兼擅。一个诗人既有“兴会”，又有“根柢”，自然能成名成家。

……大抵古人詩畫，只取興會神到，若刻舟緣木求之，失其指矣。（《池北偶談》）

司空表聖作《詩品》①，凡二十四，有謂“沖澹”者，曰：“遇之匪深，即之愈稀。”有謂“自然”者，曰：“俯拾即是，不取諸鄰。”有謂“清奇”者，曰：“神出古異，澹不可收。”是品之最上者。（《蠶尾文》）

表聖論詩，有二十四品，予最喜“不著一字，盡得風流”②八字。又云：“采采流水，蓬蓬遠春③。”二語形容詩境亦絕妙，正與戴容州“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八字同旨④。（《香祖筆記》）

夫詩之道，有根柢焉，有興會焉，二者率不可得兼。鏡中之象，水中之月，相中之色，羚羊掛角，無跡可求⑤，此興會也。本之《風》、《雅》以導其源，泝之楚《騷》、漢魏樂府詩以達其流，博之九經、三史、諸子以窮其變，此根柢也。根柢原于學問，興會發於性情。於斯二者兼之，又幹以風骨，潤以丹青，諧以金石，故能銜華佩實，大放厥詞，自名一家。（《漁洋文》）

嚴滄浪以禪喻詩，余深契其說，而五言尤為近之。如王、裴《輞川絕句》，字字入禪。他如“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以及太白“卻下水精廉，玲瓏望秋月”，常建“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浩然“樵子暗相失，草蟲寒不聞”，劉虛“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妙諦微言，與世尊拈花，迦葉微笑，等無差別。通其解者，可語上乘。（《蠶尾續文》）

近人言詩，好立門戶，某者為唐，某者為宋，李、杜、蘇、黃強分畛域，如蠻觸氏之鬬於蝸角⑥，而不自知其陋也。唐詩三百年，一盛於開元，再盛於元和。退之《琴操》上追三代。李觀之言曰：“孟郊五言，其有高處，在古無上，其平處下顧二謝。⑦”李翺亦云：“蘇屬國、李都尉、建安諸子、南朝二謝，郊皆能兼其體而有之⑧。”今人號為學唐詩者，語以退之《琴操》、東野五言，能舉其目者蓋寡矣。歐、梅、蘇、黃諸家，其才力學識皆足淩跨百代，使俛首而為撦拾吞剝，禿屑俗下之調，彼遽不能耶？其亦有所不為耶！（《漁洋文》）

問：作詩學力與性情必兼具而後愉快，愚意以為學力深始能見性情，若不多讀書、多貫穿，而遽言性情，則開後學油腔滑調、信口成章之惡習矣。近時風氣頹波，唯夫子一言以為砥柱。

司空表聖云：“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此性情之說也；揚子雲云“讀千賦則能賦”⑨，此學問之說也。二者相輔而行，不可偏廢。若無性情而侈言學問，則昔人有譏點鬼簿、獺祭魚⑩者矣。學力深始能見性情，此一語是造微破的之論。（《漁洋文》）

———节选自夏閎校點《帶經堂詩話》

【注释】　①司空表聖作《詩品》：《詩品》又稱《二十四詩品》。關於該書作者，陳尚君、汪湧豪曾提出質疑。　②“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兩句：语出《詩品·含蓄》。　③“采采流水，蓬蓬远春”兩句：语出《詩品·纖穠》。　④正與戴容州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八字同旨：戴容州，戴叔倫（732—789年）字幼公；又作名融，字叔倫，潤州金壇（今镇江市金坛县）人。曾任容州刺史，被稱為戴容州。司空圖《與極浦書》：“戴容州云：‘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藍田，县名，在今陕西。⑤“鏡中之象”五句：语出嚴羽《滄浪詩話·詩辨》：“盛唐詩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瑩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⑥蠻觸氏之鬥於蝸角：《莊子·則陽》：“有國于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屍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後反。”後常指不顾大局，為小事而鬥爭。　⑦“李觀之言曰”五句：李觀（766—794年），字元賓，吳郡（今江蘇蘇州）人。韓愈同年進士。有《李元賓文編》。李觀評孟郊語，见李翺《薦所知于徐州張僕射書》引錄，《韻語陽秋》误为李翺語。二謝：謝靈運、謝脁，又称大小谢。　⑧“李翺亦云”三句：引語出自李翱文《薦所知于徐州張僕射書》。蘇屬國，指蘇武，因曾官典属国。李都尉，李陵，因曾拜骑都尉。　⑨揚子雲云：見前《文心雕龍·知音》註釋。　⑩點鬼簿：指詩文濫用古人姓名或堆砌典故。獺祭魚：省作“獺祭”，宋吳炯《五總志》：“唐李商隱為文，多檢閱書史，鱗次堆集左右，時謂為獺祭魚。”指剪裁古书，拼凑成文。

延伸思考

1．王士禛神韵说产生的背景是什么？有何局限性？

2．王士禛学力与性情兼济为用的诗论有何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