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选录)
李 渔
李渔(1611—1679年?),字笠鸿,一字谪凡,号湖上笠翁、无徒,又署笠道人、随庵主人、新亭客樵、觉世稗官等,浙江兰溪人。入清后绝意仕进,家设戏班,到处巡演,积累了丰富的戏曲创作和演出经验。著有《笠翁十种曲》、小说《十二楼》等。《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四二六有传。
《闲情偶寄》的《词曲部》由六个部分组成:《结构第一》《词采第二》《音律第三》《宾白第四》《科诨第五》《格局第六》。它们包括整个戏曲剧本创作的艺术构思、角色塑造,演出的角色安排、科白的运用、场次调度等诸多重要的理论问题和演出实践问题,其系统性和实践性大大超出了前人。
李渔的戏曲理论首重“结构”。他说的“结构”指戏曲创作构思和剧本内部联接。“立主脑”就是要求剧本的主题思想必须突出,剧本必须围绕主要人物和事件来展开。在戏曲的词采和宾白方面,李渔主张贵浅显、重机趣、戒浮泛、忌填塞、求肖似。戏曲主要是面对市民等社会中下层受众,所以语言浅显是非常必要的,但也不能粗俗僻陋。
結搆第一
填詞一道,文人之末技也,然能抑而爲此,猶覺愈于馳馬、試劍、縱酒、呼盧①。孔子有言:“不有博奕者乎?爲之,猶賢乎已。②”博奕雖戲具,猶賢于“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填詞雖小道,不又賢于博奕乎?吾謂:技無大小,貴在能精;才乏纖洪,利于善用。能精善用,雖寸長尺短,亦可成名,否則才誇八斗③,胸號五車④,為文僅稱點鬼⑤之談,著書惟供覆瓿之用,雖多,亦奚以為!填詞一道,非特文人工此者足以成名,即前代帝王,亦有以本朝詞曲擅長,遂能不泯其國事者。請歷言之:高則誠、王實甫諸人,元之名士也,舍填詞一無表見。使兩人不撰《西廂》《琵琶》,則沿至今日,誰復知其姓字?是則誠、實甫之傳,《琵琶》《西廂》傳之也。湯若士,明之才人也,詩文尺牘,儘有可觀,而其膾灸人口者,不在尺牘詩文,而在《還魂》一劇。使若士不草《還魂》,則當日之若士,已雖有而若無,況後代乎?是若士之傳,《還魂》傳之也。此人以填詞而得名者也。歷朝文字之盛,其名各有所歸,漢史、唐詩、宋文、元曲,此世人口頭語也。《漢書》《史記》,千古不磨,尚矣。唐則詩人濟濟,宋有文士蹌蹌,宜其鼎足文壇,為三代後之三代也。元有天下,非特政刑禮樂,一無可宗,即語言文字之末,圖書翰墨之微,亦少概見。使非崇尚詞曲,得《琵琶》《西廂》以及《元人百種》⑥諸書傳于後代,則當日之元,亦與五代、金、遼同其泯滅焉,能附三朝驥尾⑦而掛學士文人之齒頰哉!此帝王國事以填詞而得名者也。由是觀之,填詞非末技,乃與史傳詩文同源而異派者也。近日雅慕此道,刻欲追踪元人、配饗若士者儘多,而究竟作者寥寥,未聞絕唱。其故維何?止因詞曲一道,但有前書堪讀,並無成法可宗,暗室無燈,有眼皆同瞽目,無怪乎覓途不得,問津無人,半途而廢者居多,差毫釐而謬千里者,亦復不少也。嘗怪天地之間有一種文字,即有一種文字之法脈準繩,載之于書者,不異耳提面命。獨于填詞製曲之事,非但略而未詳,亦且置之不通。揣摩其故,殆有三焉:一則為此理甚難,非可言傳,止堪意會。想入雲霄之際,作者神魂飛越,如在夢中,不至終篇,不能返魂收魂。談真則易,說夢為難,非不欲傳,不能傳也。若是則誠異誠難,誠為不可道矣。吾謂此等至理,皆言最上一乘⑧,非填詞之學節節皆如是也,豈可為精者難言,而麤者亦置弗道乎!一則為填詞之理,變幻不常,言當如是,又有不當如是者。如填生、旦之詞,貴于莊雅,製淨、丑之曲,務帶詼諧,此理之常也。乃忽遇風流放佚之生、旦,反覺莊雅為非;作迂腐不情之淨、丑,轉以詼諧為忌。諸如此類者,悉難膠柱。恐以一定之陳言,誤泥古拘方之作者,是以寕為闕疑,不生蛇足⑨。若是,則此種變幻之理,不獨詞曲為然,帖括詩文皆若是也。豈有執死法為文,而能見賞于人,相傳於後者乎?一則為從來名士以詩賦見重者十之九,以詞曲相傳者猶不及什一,蓋千百人一見者也。凡有能此者,悉皆剖腹藏珠,務求自秘,謂此法無人授我,我豈獨肯傳人!使家家製曲,戶戶填詞,則無論《白雪》盈車,《陽春》徧世,淘金選玉者未必不使後來居上,而覺糠粃在前;且使周郎漸出,顧曲者多攻出瑕疵,令前人無可藏拙,是自為后羿而教出無數逢蒙,環執干戈而害我也⑩,不如仍做前人緘口不提之為是。吾揣摩不傳之故,雖三者並列,竊恐此意居多。以我論之:文章者,天下之公器ËJT,非我之所能私;是非者,千古之定評,豈人之所能倒!不若出我所有,公之于人,收天下後世之名賢悉為同調。勝我者,我師之,仍不失為起予之高足;類我者,我友之,亦不媿為攻玉之他山。持此為心,遂不覺以生平底裏,和盤托出。併前人已傳之書,亦為取長棄短,別出瑕瑜,使人知所從違,而不為誦讀所誤。知我罪我,憐我殺我,悉聽世人,不復能顧其後矣。但恐我所言者,自以為是,而未必果是;人所趨者,我以為非而未必盡非。但矢一字之公,可謝千秋之罰。意元人可作,當必貰予ËJU。
填詞首重音律,而予獨先結搆者,以音律有書可考,其理彰明較著。自《中原音韻》一出ËJV,則陰陽平仄,畫有塍區,如舟行水中,車推岸上,稍知率由ËJW者,雖欲故犯而不能矣。《嘯餘》《九宮》二譜ËJX一出,則葫蘆有樣,粉本ËJY昭然。前人呼製曲為“填詞”。填者,布也,猶棋枰之中,畫有定格,見一格布一子,止有黑白之分,從無出入之弊。彼用韻而我叶之,彼不用韻而我縱橫流蕩之。至于引商刻羽,戛玉敲金,雖曰神而明之,匪可言喻,亦由勉強而臻自然,蓋遵守成法之化境也。至于結搆二字,則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韻抽毫之始。如造物之賦形,當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為制定全形,使點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勢。倘先無成局,而由頂及踵,逐段滋生,則人之一身,當有無數斷續之痕,而血氣為之中阻矣。工師建宅亦然,基址初平,間架未立,先籌何處建廳,何方開戶,棟需何木,梁用何材,必俟成局了然,始可揮斤運斧。倘造成一架,而後再籌一架,則便於前者不便於後,勢必改而就之,未成先毀,猶之築舍道旁,兼數宅之匠資,不足供一廳一堂之用矣。故作傳奇者,不宜卒急拈毫。袖手於前,始能疾書於後。有奇事,方有奇文。未有命題不佳,而能出其錦心,揚為繡口者也。嘗讀時髦所撰,惜其慘澹經營,用心良苦,而不得被管絃、副優孟者,非審音協律之難,而結搆全部規模之未善也。
詞采似屬可緩,而亦置音律之前者,以有才、技之分也。文詞稍勝者即號才人;音律極精者,終為藝士。師曠ËJZ止能審樂,不能作樂;龜年ËJ[但能度詞,不能製詞;使與作樂製詞者同堂,吾知必居末席矣。事有極細而亦不可不嚴者,此類是也。
立主腦
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腦。主腦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傳奇亦然。一本戲中有無數人名,究竟俱屬陪賓;原其初心,止為一人而設。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終,離合悲歡,中具無限情由,無窮關目,究竟俱屬衍文;原其初心,又止為一事而設。此一人一事,即作傳奇之主腦也。然必此一人一事果然奇特,實在可傳而後傳之,則不媿傳奇之目,而其人其事與作者姓名皆千古矣。如一部《琵琶》止為蔡伯喈一人;而蔡伯喈一人,又止為“重婚牛府”一事,其餘枝節皆從此一事而生:二親之遭凶,五娘之盡孝,拐兒之騙財匿書,張太公之疏財仗義,皆由於此,是“重婚牛府”四字,即作《琵琶記》之主腦也。……餘劇皆然,不能悉指。後人作傳奇,但知為一人而作,不知為一事而作,盡此一人所行之事,逐節鋪陳,有如散金碎玉,以作零齣則可,謂之全本,則為斷線之珠,無梁之屋,作者茫然無緒,觀者寂然無聲,無怪乎有識梨園望之而却走也。此語未經提破,故犯者孔多,而今而後,吾知鮮矣。
詞采第二
曲與詩餘,同是一種文字。古今刻本中,詩餘能佳而曲不能盡佳者,詩餘可選而曲不可選也。詩餘最短,每篇不過數十字,作者雖多,入選者不多,棄短取長,是以但見其美。曲文最長,每折必須數曲,每部必須數十折,非八斗長才,不能始終如一,微疵偶見者有之,瑕瑜並陳者有之,尚有踴躍於前,懈弛於後,不得已而為狗尾續貂者亦有之。演者觀者既存此曲,只得取其所長,恕其所短,首尾並錄,無一部而刪去數折,止存數折,一齣而抹去數曲,止存數曲之理。此戲曲不能盡佳,有為數折可取而挈帶全篇,一曲可取而挈帶全折,使瓦缶與金石齊鳴者,職是故也。予謂既工此道,當如畫士之傳真,閨女之刺綉,一筆稍差,便慮神情不似;一針偶缺,即防花鳥變形。使全部傳奇之曲,得似詩餘選本如《花間》《草堂》ËJ\諸集,首首有可珍之句,句句有可寶之字,則不媿填詞之名,無論必傳,即傳之千萬年,亦非徼倖而得者矣。吾於古曲之中取其全本不懈、多瑜鮮瑕者,惟《西廂》能之。《琵琶》則如漢高ËKS用兵,勝敗不一,其得一勝而王者,命也,非戰之力也。《荊》《劉》《拜》《殺》之傳,則全賴音律,文章一道,置之不論可矣。
賓白第四
自來作傳奇者,止重填詞,視賓白為末着。常有“白雪陽春”其調而“巴人下里”其言者,予竊怪之。原其所以輕此之故,殆有說焉。元以填詞擅長,名人所作,北曲多而南曲少。北曲之介白ËKT者,每折不過數言,即抹去賓白而止閱填詞,亦皆一氣呵成,無有斷續,似併此數言亦可略而不備者。由是觀之,則初時止有填詞,其介白之文,未必不係後來添設。在元人,則以當時所重不在於此,是以輕之。後來之人,又謂元人尚在不重,我輩工此何為!遂不覺日輕一日,而竟置此道於不講也。予則不然。嘗謂曲之有白,就文字論之,則猶經文之於傳注;就物理論之,則如棟樑之於榱桷;就人身論之,則如肢體之於血脈;非但不可相無,且覺稍有不稱,即因此賤彼,竟作無用觀者。故知賓白一道,當與曲文等視。有最得意之曲文,即當有最得意之賓白。但使筆酣墨飽,其勢自能相生。常有因得一句好白而引起無限曲情,又有因填一首好詞而生出無窮話柄者,是文與文自相觸發,我止樂觀厥成,無所容其思議。此係作文恒情,不得幽渺其說而作化境觀也。
語求肖似
文字之最豪宕,最風雅,作之最健人脾胃者,莫過填詞一種。若無此種,幾於悶殺才人,困死豪傑。予生憂患之中,處落魄之境,自幼至長,自長至老,總無一刻舒眉。惟于製曲填詞之頃,非但鬱藉以舒,慍為之解,且嘗僭作兩間ËKU最樂之人,覺富貴榮華,其受用不過如此,未有真境之為所欲為,能出幻境縱橫之上者:我欲做官,則頃刻之間便臻榮貴;我欲致仕,則轉盼之際又入山林;我欲作人間才子,即為杜甫、李白之後身;我欲娶絕代佳人,即作王嬙、西施之元配;我欲成仙作佛,則西天蓬島即在硯池筆架之前;我欲盡孝輸忠,則君治親年ËKV,可躋堯、舜、彭篯之上ËKW。非若他種文字,欲作寓言,必須遠引曲譬,醖藉包含,十分牢騷,還須留住六七分;八斗才學,止可使出二三升,稍欠和平,略施縱送,即謂失風人之旨,犯佻達之嫌。求為家絃戶誦者,難矣。填詞一家,則惟恐其蓄而不言,言之不盡。是則是矣,須知暢所欲言,亦非易事。言者,心之聲也,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若非夢往神遊,何謂設身處地?無論立心端正者,我當設身處地,代生端正之想;即遇立心邪辟者,我亦當舍經從權,暫為邪辟之思。務使心曲隱微,隨口唾出,說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弗使浮泛,若《水滸傳》之敍事,吳道子ËKX之寫生,斯稱此道中之絕技。果能若此,即欲不傳,其可得乎?
———节选自《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閒情偶寄》
【注释】 ①呼盧:古時博戲名,用木制骰子五枚,每枚兩面,一面塗黑,畫片犢;一面塗白,畫雉。一擲五子皆黑者為盧,為最勝采。呼,為博戲時呼喊之聲。 ②“孔子有言”三句:《論語·陽貨》:“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弈,下棋;博,有賭注的棋局。孔子認為,即便博弈也比不動腦筋、閑著沒事可取。 ③才誇八斗:無名氏《釋常談·八斗之才》:“文章多,謂之八斗之才。謝靈運嘗曰: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佔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 ④胸號五車:《莊子·天下》:“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後用五車形容學識淵博。 ⑤點鬼:語出張鷟《朝野僉載》:“時楊(炯)之為文,好以古人姓名連用……號為點鬼簿。”後用“點鬼簿”譏刺詩文濫用古人掌故或堆砌故實。 ⑥《元人百種》:即《元人百種曲》,又名《元曲選》,明人臧懋循編。 ⑦三朝:指漢、唐、宋。驥尾:《史記·伯夷列傳》:“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更顯。”喻得人之助。 ⑧最上一乘:佛教本分大、小乘,禪宗興起後,自謂超越大、小乘,號最上乘。 ⑨蛇足:畫蛇添足,此寓言出自《戰國策·齊策二》。⑩“是自為后羿”二句:《孟子·離婁下》:“逢蒙學射於羿,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為愈己,於是殺羿。”羿,即后羿,又稱夷羿。 ËJT天下之公器:《莊子·天運》:“名,公器也,不可多取。” ËJU貰(shì):原諒,赦免。 ËJV《中原音韻》:元周德清著,二卷。根據元代北曲用韻,分十九部。首倡“平分陰陽,入派三聲”之說。 ËJW率由:遵循,沿用。ËJX《嘯餘》:即《嘯餘譜》,明程明善編。程明善,號玉川,新安人。《九宮》:即《南九宮譜》,南曲譜,明沈璟編。沈璟,字伯英,晚字聃和,號寧庵,別號詞隱,吳江人。 ËJY粉本:夏文彥《圖繪寶鑒》卷一:“古人畫稿謂之粉本。” ËJZ師曠:春秋晉國著名的樂師,善辨音律。 ËJ[龜年:李龜年,唐玄宗時樂師,曾在梨園供職。 ËJ\《花間》:《花間集》,後蜀趙崇祚編。《草堂》:《草堂詩餘》,南宋何士信編。 ËKS漢高:漢高祖劉邦。ËKT介白:介,猶言科,劇本里關於動作、效果、表情的指示。白,戲曲中的說白。 ËKU兩間:天地之間。 ËKV親年:父母的年歲。 ËKW彭篯(jiān兼):即彭祖,古代傳說中的長壽者,姓篯,名鏗。 ËKX吳道子:唐著名畫家,擅畫人物、山水,對後世影響很大。
延伸思考
1.李渔所云“结构”的内涵是什么?
2.《闲情偶寄》在中国戏曲理论中的价值和地位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