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

金圣叹（1608—1661年），本姓张，原名采，字若采，又名喟，号圣叹。吴县人。曾冒金人瑞名应科试，故亦名人瑞。好谈《易》，又学佛，名书斋为“唱经堂”，人称唱经先生。顺治十八年（1661年），金圣叹卷入“哭庙案”，同年七月被判“斩立决”。金圣叹的评点著作还有《天下才子必读书》《唐才子书》《杜诗解》等，另有《沉吟楼诗选》和杂著多种。

金圣叹丰富和完善了我国小说的评点传统，他通过序书，研究“读法”，采用总批、夹批、眉批等灵活多样的方式，批评、研究和评点古典小说，对当时和后世的小说评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金圣叹认为人物性格的典型性和鲜明性决定小说的价值和生命。他喜欢《水浒传》的原因就在于它“三十六个人便有三十六样出身、三十六样面孔、三十六样性格”，又说“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零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又说“《水浒》所叙，叙一百零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

金圣叹还看到了“以文运事”的史传文学和“因文生事”的小说创作之间的本质区别。史传文学必须照顾史实，把既有的人物和事件表现出来，而小说创作是“顺着笔性去”，按照生活规律和内在逻辑来写，相对而言，作者所受约束较少。

大凡讀書，先要曉得作書之人是何心胸。如《史記》，須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發揮出來，所以他於遊俠、貨殖傳，特地着精神，乃至其餘諸記傳中，凡遇揮金殺人之事，他便嘖嘖賞歎不置。一部《史記》，只是“緩急人所時有”六個字，是他一生著書旨意。《水滸傳》却不然，施耐庵本無一肚皮宿怨要發揮出來，只是飽暖無事，又值心閑，不免伸紙弄筆，尋個題目，寫出自家許多錦心繡口①，故其是非皆不謬於聖人。後來人不知，却於《水滸》上加“忠義”字，遂並比於史公發憤著書一例，正是使不得。

《水滸傳》有大段正經處，只是把宋江深惡痛絕，使人見之，真有犬彘②不食之恨。後來人却是不曉得。

《水滸傳》獨惡宋江，亦是殲厥渠魁③之意，其餘便饒恕了。

或問：施耐庵尋題目寫出自家錦心繡口，題目盡有，何苦定要寫此一事？答曰：只是貪他三十六個人便有三十六樣出身，三十六樣面孔，三十六樣性格，中間便結撰得來。

或問：題目如《西遊》《三國》如何？答曰：這個都不好。《三國》人物事體說話太多了，筆下拖不動，踅④不轉，分明如官府傳話奴才，只是把小人聲口替得這句出來，其實何曾自敢添減一字。《西遊》又太無脚地⑤了，只是逐段揑揑撮撮，譬如大年夜放煙火，一陣一陣過，中間全沒貫串，便使人讀之，處處可住。

《水滸傳》不是輕易下筆，只看宋江出名⑥，直在第十七回，便知他胸中已算過百十來遍。若使輕易下筆，必要第一回就寫宋江，文字便一直帳，無擒放。

某嘗道《水滸》勝似《史記》，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却不是亂說。其實《史記》是以文運事，《水滸》是因文生事。以文運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計出一篇文字來，雖是史公高才，也畢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順着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

《水滸傳》寫一百八個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樣。若別一部書，任他寫一千個人，也只是一樣；便只寫得兩個人，也只是一樣。

《宣和遺事》具載三十六人姓名⑦，可見三十六人是實有。只是七十回中許多事迹，須知都是作書人憑空造謊⑧出來。如今却因讀此七十回，反把三十六個人物都認得了，任憑提起一個，都似舊時熟識，文字有氣力如此。

《水滸傳》只是寫人粗鹵處，便有許多寫法。如魯達粗鹵是性急，史進粗鹵是少年任氣，李逵粗鹵是蠻，武松粗鹵是豪傑不受羈靮⑨，阮小七粗鹵是悲憤無說處，焦挺粗鹵是氣質不好。

看來作文，全要胸中先有緣故。若有緣故時，便隨手所觸，都成妙筆；若無緣故時，直是無動手處，便作得來，也是嚼蠟。

吾最恨人家子弟，凡遇讀書，都不理會文字，只記得若干事跡，便算讀過一部書了。雖《國策》、《史記》都作事跡搬過去，何況《水滸傳》。

———节选自曹方人等標點《金聖歎全集》（一）

【注释】　①錦心繡口：柳宗元《乞巧文》：“駢四儷六，錦心繡口。”比喻優美的文思，華麗的詞藻。　②犬彘（zhì）：指狗和豬。　③殲厥渠魁：滅其元首。語出《尚書·胤征》：“殲厥渠魁，脅從罔治。”孔傳：“渠，大。魁，帥也。”　④踅（xué）：折回，旋轉。⑤無脚地：不着邊際，沒有着落。脚地，方言，屋裏或屋外空餘的地方。　⑥出名：此指名字出現在小說中。　⑦《宣和遺事》：又名《大宋宣和遺事》，書產生於宋、元之間，作者無可考。分前後二集或作四集，記述北宋衰亡、高宗南遷的史事和傳說。該書已具梁山故事的雛形，敍述了宋江等三十六人嘯聚江湖的經過。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評此書“近講史而非口談，近小說而無捏合”。　⑧造謊：虛構臆想。　⑨羈靮（dí）：馬絡頭和韁繩，指馭馬之物，喻束縛。語出《禮記·檀弓下》：“如皆守社稷，則孰執羈靮而從？”

延伸思考

1．金圣叹论述水浒人物的典型性和性格的鲜明性有何价值和意义？

2．如何理解“以文运事”和“因文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