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　惺

钟惺（1574—1624年），字伯敬，一作景伯，号退谷、别号退庵，亦称止公居士、晚知居士，湖广竟陵（湖北天门）人。《明史》卷二八八《文苑》四有传。

钟惺与同邑谭元春选评唐诗辑为《唐诗归》，选评隋前诗为辑《古诗归》，以此范天下才士之诗作，时称“钟、谭”，所作之诗号“竟陵体”。

《诗归序》表现了竟陵派诗学的基本理论主张与对明代前后七子复古行径的批判与不满。《诗归》则是其诗学理论的具体体现。钟惺复古诗学的独特之处在于：

（1）钟惺认为，“势有穷而必变”，因此，古诗法本身并不是亘古不变的，故“作诗者之意兴，虑无不代求其高。高者，取异于途径耳。夫途径者，不能不异者也。”即强调了对古诗法的借鉴、变革与超越，而不能死守陈法。

（2）突出创作主体的精神。认为诗文的“气运”在于精神，“真诗者，精神所为也”，“精神者，不能不同者也。然其变无穷也。”钟惺所谓的“精神”，即“孤怀”“孤诣”，“察其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而乃以其虚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的“性灵”。“性灵”的特点在于厚与灵的结合，如其所说：“期在必厚，厚出于灵”“诗至于厚而无余事矣。然从古未有无灵心而能为诗者。厚出于灵，而灵者不能即厚。”“性灵”说提出的目的在于，以“灵”补七子之不足，以“厚”纠三袁之疵论。为此，竟陵派进一步提出“灵”“厚”结合之道：一是“冥心放怀，期在必厚”；二是“保此灵心，方可读书养气，以求其厚”；三是“处于阔之地，日游于阔之乡，而后不觉入于厚中。”

選古人詩，而命曰《詩歸》。非謂古人之詩，以吾所選為歸，庶幾見吾所選者，以古人為歸也。引古人之精神，以接後人之心目，使其心目有所止焉，如是而已矣。昭明選古詩②，人遂以其所選者為古詩，因而名古詩曰選體。唐人之古詩曰唐選。嗚呼！非惟古詩亡，幾併古詩之名而亡之矣。何者？人歸之也。選者之權力，能使人歸，又能使古詩之名與實俱徇③之。吾其敢易言選哉。

嘗試論之：詩文氣運，不能不代趨而下④。而作詩者之意興，慮無不代求其高⑤。高者，取異於途徑耳。夫途徑者，不能不異者也，然其變有窮也⑥。精神者，不能不同者也，然其變無窮也。操其有窮者以求變，而欲以其異與氣運爭，吾以為能為異，而終不能為高。其究途徑窮，而異者與之俱窮，不亦愈勞而愈遠乎？此不求古人真詩之過也。

今非無學古者，大要取古人之極膚極狹極熟，便於口手者，以為古人在是⑦。使捷者矯之⑧，必於古人外，自為一人之詩以為異，要其異，又皆同乎古人之險且僻者，不則其俚者也⑨，則何以服學古者之心！無以服其心，而又堅其說以告人曰：千變萬化不出古人。問其所為古人，則又向之極膚極狹極熟者也。世真不知有古人矣！

惺與同邑譚子元春⑩憂之。內省諸心，不敢先有所謂學古不學古者，而第求古人真詩所在。真詩者，精神所為也。察其幽情單緒，孤行靜寄於喧雜之中，而乃以其虛懷定力，獨往冥遊於寥廓之外。如訪者之幾於一逢，求者之幸於一獲，入者之欣於一至。不敢謂吾之說，非即向者千變萬化不出古人之說，而特不敢以膚者狹者熟者塞之也。

書成，自古逸至隋ËJT，凡十五卷，曰《古詩歸》。初唐五卷，盛唐十九卷，中唐八卷，晚唐四卷，凡三十六卷，曰《唐詩歸》。取而覆之，見古人詩久傳者，反若今人新作詩。見己所評古人語，如看他人語。倉卒中，古今人我，心目為之一易，而茫無所止者，其故何也？正吾與古人之精神，遠近前後於此中，而若使人不得不有所止者也。

———节选自明天啟刻本《隱秀軒集·文昃集》

【注释】　①《詩歸序》是鐘惺為其與譚元春選編的《詩歸》（分為《古詩歸》《唐詩歸》兩部分）所寫序言。有明一代有文學復古的傳統，反映在熱衷於選編各種前代詩文選本，並以之為玩味、模擬的對象。《古詩歸》本著“彼取我刪，彼刪我取”的原則來輯編，因此一方面取得較大影響，如朱彝尊《明詩綜》稱：“《詩歸》既出，紙貴一時，正如摩登伽女之淫咒，聞者皆為所攝。”錢謙益《列朝詩集》則云：“《古今詩歸》盛行於世，承學之士，家置一編，奉之如尼父之刪定。”但別一方面，由於刻意與他人選本標新立異而刪詩無度，故而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云：“是書凡古詩十五卷，唐詩三十六卷，大旨以纖詭幽渺為宗，點逗一二新雋字句，矜為玄妙……於連篇之詩，隨意割裂，古來詩法，於是盡亡。至於古詩字句，多隨意竄改。……朱彝尊詩話謂是書乃其鄉人託名。今觀二人所作，其門徑不過如是，殆彝尊曲為之詞也。”　②昭明選古詩：蕭統（501—531年），字德施，小字維摩，南蘭陵（江蘇丹陽）人，梁武帝蕭衍長子，天監三年即公元504年立為太子，死後謚昭明。《梁書》卷八有《昭明太子傳》。其纂《文選》凡六十卷，因當時尚無律詩，故其中第十九至三十一卷所選詩曰古詩。　③徇：順從、跟從。④氣運：氣數時運。代趨而下：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得越來越衰弱。　⑤“慮無不代求其高”：思慮期待一代超過一代。　⑥途徑：即創作的方法、法式。“其變有窮也”：指創作的法式終有窮盡之時。　⑦在是：在於這一點上，即以“古人之極膚極狹極熟，便於口手者”為師法古詩之要義所在，此暗諷前後七子的復古行為。　⑧使捷者矯之：使善走捷徑的人來矯正該弊病，此處指主張“不拘格調，獨抒性靈”的公安派。⑨則：這樣。俚：變得俚俗。“不則其俚者也”：如果不這樣（同乎古人之險且僻者）那麼其就只好趨於俚俗了。　⑩譚子元春：譚元春（1586—1631年），字友夏，竟陵人，天啟七年（1627年）鄉試第一，時鐘惺已逝。傳見《明史》卷二百八十八《文苑》四。ËJT“自古逸至隋”：古逸，先秦時未收錄之詩。

延伸思考

谈谈公安三袁“性灵”说与竟陵派“性灵”说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