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

袁宏道（1568—1610年），字中郎，又字无学，号石公，湖广公安（今湖北）人。明代著名文学家、文艺理论家。与弟袁中道、兄袁宗道合称“公安三袁”，为“公安派”领袖。他的思想深受李贽童心说以及彼时盛行的心学、禅学影响。著有《袁中郎集》四十卷，另有《觞政》《瓶花斋录》《明文隽》等。传见《明史》卷二百八十八《文苑》四。

该文为友人江盈科《雪涛阁集》所写序言，表达了如下文学观点：

第一，提出文学因时而变的观点，批评了前后七子的拟古倾向。他指出，文学的不断变革，是文学自身矛盾运动所决定的，每一种新的文学法则，都是在批判旧法则中产生的，但新的东西随着时代发展又会成为旧的东西，难免走向其反面，陷入僵化，成为文学发展的阻力，于是引出更新的法则来取代它，此所谓“因于敝而成于过。”袁宏道还说“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极其变，各穷其趣”（《叙小修诗》），“世道改变，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者，亦势也”（《与江进之》）。都是强调文学的发展、变革。这一看法，比以往的人只从外部因素的影响来解释文学发展的原因要深刻得多，闪烁着辩证的思想光辉。

第二，关于文学独抒性灵的问题。在该文中，他赞扬江进之文章“信腕信口，皆成律度”，即由随心所欲、发自真情的表达，自然符合文章的法则。

第三，针对江进之诗文中近俚俗、近滑稽的缺点做了辩解。这实际上针对有人评价公安三袁作品的毛病而发。

信腕信口、独抒性灵自然是很好的意见，但在实际的创作中，公安三袁，包括其同道，多有此毛病。

文之不能不古而今也，時使之也②。妍媸之質，不逐目而逐時③。是故草木之無情也，而鞓紅、鶴翎，不能不改觀於左紫、溪緋④。唯識時之士為能隄其隤而通其所必變⑤。夫古有古之時，今有今之時，襲古人語言之迹而冒以為古，是處嚴冬而襲夏之葛者也⑥。

騷之不襲雅也，雅之體窮於怨，不騷不足以寄也⑦。後之人有擬而為之者，終不肖也，何也？彼直求騷於騷之中也⑧。至蘇、李述別及《十九》等篇，騷之音節體致皆變矣，然不謂之真騷不可也。古之為詩者，有泛寄之情，無直書之事；而其為文也，有直書之事，無泛寄之情；故詩虛而文實。晉、唐以後，為詩者，有贈別，有敍事；為文者，有辨說，有論敘。架空而言，不必有其事與其人，是詩之體已不虛，而文之體已不能實矣。古人之法，顧安可概哉⑨？夫法因於敝而成於過者也⑩。矯六朝駢麗飣餖之習者ËJT，以流麗勝，飣餖者，固流麗之因也。然其過在輕纖，盛唐諸人以闊大矯之ËJU；已闊矣，又因闊而生莽，是故續盛唐者，以情實ËJV矯之；已實矣，又因實而生俚，是故續中唐者，以奇僻矯之；然奇則其境必狹，而僻則務為不根ËJW以相勝，故詩之道，至晚唐而益小。有宋歐、蘇輩出，大變晚習，於物無所不收，於法無所不有，於情無所不暢，於境無所不取，滔滔莽莽，有若江河ËJX。今之人，徒見宋之不唐法，而不知宋因唐而有法者也。如淡非濃，而濃實因於淡。然其弊至以文為詩ËJY，流而為理學，流而為歌訣，流而為偈誦，詩之弊，又有不可勝言者矣。

近代文人，始為復古之說以勝之ËJZ。夫復古是已，然至以剿襲為復古，句比字擬，務為牽合，棄目前之景，摭腐濫之辭；有才者詘於法，而不敢自伸其才ËJ[，無才者拾一二浮泛之語，幫湊成詩。智者牽於習，而愚者樂其易，一倡億和，優人騶從ËJ\，共談雅道。吁！詩至此，抑可羞哉！夫即詩而文之為弊，蓋可知矣ËKS。

余與進之遊吳以來，每會必以詩文相勵，務矯今代蹈襲之風ËKT。進之才高識遠，信腕信口，皆成律度，其言今人之所不能言與其所不敢言者。或曰：進之文超逸爽朗，言切而旨遠，其為一代才人無疑。詩窮新極變，物無遁情，然中或有一二語，近平近俚近俳ËKU，何也？余曰：此進之矯枉之作，以為不如是不足矯浮泛之弊，而闊時人之目也。然在古亦有之，有以平而傳者，如“在眼前人不見”之類是也ËKV；有以俚而傳者，如“一百饒一下，打汝九十九”之類是也ËKW；有以俳而傳者，如“迫窘詰曲幾窮哉”ËKX之類是也。古今文人為詩所困，故逸士輩出，為脫其粘而釋其縛ËKY。不然，古之才人何所不足，何至取一二淺易之語，不能自捨，以取世嗤哉？執是以觀進之詩，其為大家無疑矣。詩凡若干卷，文凡若干卷。編成，進之自題曰《雪濤閣集》。而石公袁子為之敘。

———节选自鍾伯敬增定本《袁中郎全集》卷一

【注释】　①《雪濤閣集序》：《雪濤閣集》，明代江盈科所著詩文集名稱。江盈科：字進之，號綠蘿山人，湖廣桃源人。萬曆進士，官至四川提學副使。所著除《雪濤閣集》外，還有《明十六種小傳》。　②“文之不能不古而今也”二句：意思是文章不得不從古代發展到現在，這是時代造成的。　③“妍媸之質”二句：物之美醜，雖不以人的眼睛為轉移，但必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　④“是故”三句：鞓（tìng）紅、鶴翎、左紫、溪緋，皆牡丹品種名。這裏以牡丹品種的變化為例說明“文不能不古而今也，時使之也”的道理。　⑤“唯識時之士”句：隄：通“堤”。聵：通“潰”。隄其隤：這裏是防止事物崩潰的意思。《易·繫辭下》：“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事物的發展，積久必生弊，有識之士懂得窮則必變的道理，故以變革來維繫它的長久，防止它的崩潰。　⑥葛：單衣。是處嚴冬而襲夏之葛者也：這裏諷刺作為是時人偏要模仿古代語言，好比嚴冬時節穿夏天單衣。　⑦“騷之不襲雅也”三句：這是說騷體之所以不因襲大小雅的原因，所謂“雅之體窮於怨”，意即雅體表達怨情的能力已到極限，故不變為騷，則不足以抒發哀怨。　⑧“直求騷於騷之中”：意謂擬古者不懂得變通的道理，只是局限在對《離騷》的固定體式的機械模擬之中來學《離騷》，因而始終無法超越。　⑨“古人之法”二句：顧：然而。概：一概而論。意謂古人作詩作文，哪里有固定不變的法則呢？　⑩“夫法”句：一種新的法度，是出於糾正舊法弊病的需要而產生的，因此說它“因於敝”。敝：舊也，壞也。而新法在矯枉之中難免過正，從而發生新的偏頗，於是它的生命也就結束了，因此說它“成於過”。成：指生命之完結。過：過分，偏頗。　ËJT飣餖（dìng dòu）：原指陳列食物而不食，韓愈《南山詩》即有“或如臨食案，肴核紛飣餖”，後來用以比喻寫文章堆砌辭藻而不顧內容的習氣。　ËJU“然其過在”二句：輕纖：輕浮、纖巧，此指齊梁以來的綺靡、萎弱的文風。唐人以闊大矯之：指唐人提倡的漢魏風骨。ËJV情實：謂詩中的描寫質實而明確。　ËJW不根：指發言無根據，如樹木之無根柢。《漢書·嚴助傳》：“（東方）朔（枚）皋不根持論。”　ËJX“滔滔莽莽，有若江河”：這里是形容歐陽修、蘇軾等人的文風。　ËJY“然其弊至以文為詩”：指理學，宋代道學家邵雍等人以詩談理學。偈誦：僧人表達佛理或頌佛功德的詩歌。按：偈也為詩，只是專門闡發佛理。　ËJZ“近代文人，始為復古之說以勝之”：指李夢陽、何景明等前七子提出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復古文學主張。　ËJ[“有才者詘於法”二句：指有才者受到法則的限制，不敢表現出自己獨特的創作個性。　ËJ\“智者牽于習”四句：牽於習：拘牽於積習。優人：俳優之人，此指模仿者。騶從：貴者出行時隨從的騎卒，這裏指眾多的亦步亦趨者。四句大意是智者受到法則的限制不肯創新，而愚者樂於接受現成的規矩，於是一倡百和，競相模仿。　ËKS“夫即詩而文之為弊”二句：意謂從詩的情況來推想時文的弊病，自然也就可以知道了。　ËKT“余與進之游吳以來”三句：袁宏道萬曆二十三年為吳縣縣令，所謂“游吳”指此。在吳縣，他與江盈科嘗有過往來，並互相商討矯正擬古時弊的事。　ËKU平：平直。俚：鄙俗。俳：戲謔。近平近俚近俳：這是指江進之詩中的毛病。　ËKV“在眼前人不見”：杜牧《登池州九峰樓寄張祜》：“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　ËKW“一百饒一下”：盧仝（tóng）《寄男抱孫》：“他日吾歸家，家人若彈糾。一百放一下，打汝九十九。”　ËKX“迫窘詰曲幾窮哉”：出自東方朔《柏梁詩》。ËKY“為脫其粘而釋其縛”：謂解脫束縛，使人從舊法中解脫出來。

延伸思考

袁宏道“性灵”内涵说与明代市民文化及市民审美趣味有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