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茅鹿门知县
①二
唐顺之
唐顺之(1507—1560年),字应德,武进(江苏常州)人,一字义修,号荆州,明代学者、散文家。唐顺之著有《荆川集》十二卷等,为明中晚期“唐宋派”代表人物,既标举唐宋又反对模拟。唐顺之文学思想及文章法度主要见于《文编》一书。《明史》卷二零五有传。
《答茅鹿门知县二》的主要观点有:
1.唐顺之“本是欲工文字之人”,表明其为文最初宗唐宋一派,奉欧阳修、曾巩等为圭臬,师法唐宋文法以求得文字之工。但是,在其最初的宗唐宋文章中,如其友茅坤所言,虽“其旨不悖于六经”,然“而其风调,则或不免江南之形胜者”,因此并未如茅坤所言“今之有志于为文者,当本之六经,以求其祖龙”,其实蕴涵着一定的机变,即虽标举唐风宋韵而不古板模拟。
2.“槁形灰心”的唐顺之,则由早期的重文转至于重道,不追求“绳墨布置,奇正转折”,而主张“学者先务,有源委本末之别耳。”所谓源本者,乃作者“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此只有在“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今古只眼”情况下获得,故唐顺之言:“为文不必马迁,不必韩愈,亦不必欧、曾;得其神理而随吾所之,譬提兵以捣中原,惟在乎形声相应,缓急相接,得古人操符致用之略耳。而至于伏险出奇,各自有用,何必其尽同哉!”唐顺之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为“本色”。“本色”的创作,即“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这样的创作才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因此,唐顺之文学思想更有具有明代哲学思潮的影子,具有时代的进步性。
熟觀鹿門之文及鹿門與人論文之書,門庭路徑,與鄙意殊有契合;雖中間小小異同,異日當自融釋②,不待喋喋也。
至如鹿門所疑於我本是欲工文字之人,而不語人以求工文字者,此則有說③。鹿門所見於吾者,殆故吾也,而未嘗見夫槁形灰心之吾乎④?吾豈欺鹿門者哉!其不語人以求工文字者,非謂一切抹殺,以文字絕不足為也,蓋謂學者先務,有源委⑤本末之別耳。文莫猶人,躬行未得⑥,此一段公案,姑不敢論,只就文章家論之。雖其繩墨布置,奇正轉摺,自有專門師法,至於中一段精神命脈骨髓,則非洗滌心源,獨立物表,具古今隻眼者⑦,不足以與此。今有兩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謂具千古隻眼人也,即使未嘗操紙筆呻吟,學為文章,但直據胸臆,信手寫出,如寫家書,雖或疎鹵,然絕無煙火酸餡習氣⑧,便是宇宙間一樣絕好文字;其一人猶然塵中人也,雖其專專學為文章⑨,其於所謂繩墨布置,則盡是矣,然番來覆去,不過是這幾句婆子舌頭語⑩,索其所謂真精神與千古不可磨滅之見,絕無有也,則文雖工而不免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即如以詩為諭,陶彭澤ËJT未嘗較聲律,雕句文,但信手寫出,便是宇宙間第一等好詩。何則?其本色高也。自有詩以來,其較聲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說最嚴者,無如沈約ËJU,苦却一生精力,使人讀其詩,祇見其綑縛齷齪ËJV,滿卷累牘,竟不曾道出一兩句好話。何則?其本色卑也。本色卑,文不能工也,而況非其本色者哉?
且夫兩漢而下,文之不如古者,豈其所謂繩墨轉折之精之不盡如哉?秦、漢以前,儒家者有儒家本色,至如老、莊家有老、莊本色,縱橫家有縱橫本色,名家、墨家、陰陽家皆有本色。雖其為術也駁,而莫不皆有一段千古不可磨滅之見。是以老家必不肯勦ËJW儒家之說,縱橫家必不肯借墨家之談,各自其本色而鳴之為言。其所言者,其本色也。是以精光注焉,而其言遂不泯於世。唐、宋而下,文人莫不語性命,談治道,滿紙炫然,一切自託於儒家,然非其涵養畜聚之素,非真有一段千古不可磨滅之見,而影響勦說,蓋頭竊尾ËJX,如貧人借富人之衣,莊農作大賈之飾ËJY,極力裝做,醜態盡露。是以精光枵焉ËJZ,而其言遂不久湮廢。然則秦、漢而上,雖其老、墨、名、法、雜家之說而猶傳,今諸子之書是也。唐、宋而下,雖其一切語性命談治道之說而亦不傳,歐陽永叔所見唐四庫書目百不存一焉者是也ËJ[。後之文人,欲以立言為不朽計者,可以知所用心矣。
然則吾之不語人以求工文字者,乃其語人以求工文字者也,鹿門其可以信我矣。雖然,吾槁形而灰心焉久矣,而又敢與知文乎?今復縱言至此,吾過矣!吾過矣!此後鹿門更見我之文,其謂我之求工於文者耶,非求工於文者耶?鹿門當自知我矣,一笑。鹿門東歸後,正欲待使節西上時得一面晤,傾倒十年衷曲,乃乘夜過此,不已急乎ËJ\?僕三年積下二十餘篇文字債,許諾在前,不可負約。欲待秋冬間病體稍蘇,一切塗抹,更不敢計較工拙,只是了債。此後便得燒却毛穎,碎却端溪ËKS,兀然作一不識字人矣。而鹿門之文方將日進,而與古人為徒未艾也ËKT。異日吾倘得而觀之,老耄ËKU尚能識其用意處否耶?並附一笑。
———节选自《四部叢刊》影印明萬曆本《荊川先生文集》卷七
【注释】 ①茅鹿門知縣:茅鹿門,即茅坤(1512—1601年),字順甫,號鹿門,浙江歸安(今吳興)人,明代散文家。茅坤為明代唐宋派代表人物之一,選編有《八大家文鈔》,宣揚唐宋派散文理論,批評前七子“文必秦漢”的主張。著有《徐海本末》《續稿》《吟稿》《玉芝山房稿》《髦年錄》等。《答茅鹿門知縣二》是唐順之對茅坤《復唐荆川司諫書》第二封信所作的回復,寫于作者四十歲左右。 ②融釋:融化消釋,此指唐順之與茅坤文學見解的差異會隨着時間而慢慢消失,無須在此贅述。 ③“至如”三句:今本茅坤文集中不見此說法。有說:富有道理。 ④“鹿門所見吾者”三句:殆:“大概”之意。故吾:以前的我。槁形灰心之吾:指官場受累而返歸故里時期心灰意冷的作者,大概指陽羨山讀書十載這一段時間。此三句是唐順之自敘其文章思想轉變之語。《重刊荆川先生文集》卷五《答顧東橋少宰》載:“僕迂戇無能人也,過不自量,嘗從諸友人學為古文詩歌,追琢刻鏤,亦且數年。然材既不近,雙牽於多病,遂不成而罷去。及屏居山林,自幸尚有餘日,將以遊心六籍,究賢聖之述作,鑒古今之沿革,以進其識而淑諸身,又牽於多病,輒復罷去。既無一成,則惟欲逃虛息影,以從事於莊生所謂墮體黜聰以為世間一支離之人,耕食鑿飲以畢此生。” ⑤委:江河的下游。源委:指事物的始末。 ⑥“文莫猶人,躬行未得”:語見《論語·述而》:“子曰:‘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此系唐順之自謙語,言自己文章水準不如別人,創作實踐中亦沒有多大實績。 ⑦“雖其繩墨布置”七句:繩墨:木匠的墨斗和墨線,此處代指為文之法則。奇:反常的陌生化表達手法。正:慣見表達手法。奇正:語出劉勰《文心雕龍·知音》“四觀奇正”。獨立物表:不為事物表像所惑,即超然於物之表像。隻眼:慧眼。 ⑧呻吟:創作時邊寫邊低聲吟詠,以求文章音韻和美、文勢通達。煙火酸餡習氣:俗氣,指缺乏真知酌見的裝腔拿勢之文章風格。 ⑨專專:致力於。或謂衍一“專”字。 ⑩婆子舌頭語:太婆的口頭語言,指文章索然無味。 ËJT陶彭澤:陶淵明,曾官彭澤令,故曰陶彭澤。彭澤:今江西九江彭澤縣。較:計較,考量。 ËJU沈約(441—513年):南朝梁詩人、文學家、史學家。 ËJV綑縛:指受到某種束縛。齷齪:謹慎而拘於小節,受到束縛。 ËJW勦(chāo):剽竊、抄襲。 ËJX蓋頭竊尾:掩住頭,遮住尾,形容模仿不自然,醜態百出的樣子。 ËJY莊農:莊稼漢,大賈:鉅賈富戶。 ËJZ精光:指“真精神與千古不磨之見”。枵(xiāo):中心虛空的樹根與樹幹,指空虛無物。ËJ[“歐陽永叔所見”句:宋歐陽修《新唐書》卷六十三《志》第四十七《藝文一》:“至唐始分為四類,曰經、史、子、集。而藏書之盛,莫盛於開元,其著錄者,五萬三千九百一十五卷,而唐之學者自為之書者,又二萬八千四百六十九卷。鳴呼,可謂盛矣!……然凋零磨滅,亦不可勝數……今著於篇,有其名而亡其書者,十蓋五六也,可不惜哉。”ËJ\“鹿門東歸後”五句:鹿門東歸:指茅坤仕任廣西兵備僉事、大名兵備副史後被讒罷官,於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東歸故里。待使節西上:指嘉靖三十四年至三十九年間唐順之由浙江至江蘇掃蕩倭寇這一時間段。 ËKS“此後便得”二句:毛穎:即毛筆,韓愈曾作《毛穎傳》。端溪:廣東端溪所產之硯為“端硯”。 ËKT“而鹿門之文方將日進”二句:日進:與日俱進,指文章水準日漸提高。與古人為徒:指師法古人(特指唐宋散文)。徒:一類、同類,未艾:沒有停止。艾:停止。 ËKU老耄(mào):七八十歲,或為八九十歲,泛指老人。
延伸思考
简要分析唐顺之所谓“本色”的含义,其与明代戏剧所谈本色有何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