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贽

中国白话小说发展到宋元时期，已经相当发达。到了明代，在新的生产方式产生、市民队伍壮大的情况下，小说得到了进一步繁荣。封建统治阶级及正统文人，历来对小说、戏曲等兴自于民间和下层的文学，总是视为旁门小道、不登大雅之堂。但是，新时代要求对小说等所谓俗文学予以适当而正确的评价，给予小说以文学史上的正当地位。李贽的《忠义水浒传序》就代表了这一新的时代要求，也恰如其分地对包括《水浒传》在内的通俗文学、小说作品进行了评价。

第一，《水浒传》是发愤之作。文章一开始，即引用司马迁的“发愤著书”的观点，认为《水浒传》表达了作者怨愤这一真实情感。《水浒传》作者的怨愤，不是无病呻吟，不是为文造情，而是来自于现实生活。因为现实生活中出现了黑白颠倒、上下错位，有忠有义的“大力大贤”不能够为国尽力，不能实现自己匡世救民的志愿。究其根源，李贽认为是因为国家、帝王没有给“大力大贤”提供施展才能的机会，故这些人纷纷走上梁山，啸聚造反。

第二，李贽对《水浒传》中人物形象的正面性进行了充分肯定。长期以来，《水浒传》中的人物都被视为“盗贼”，但李贽认为这些人都是“大力大贤”“有忠有义”之人，都是愿意为国尽力、为国尽忠之人，只是由于当时现实不能够提供给他们机会。对《水浒传》中人物形象的肯定，也就是对《水浒传》文学价值的肯定。这一观点，显然突破了封建正统文人的认识，具有异端色彩。这体现了李贽的进步性和价值。

第三，李贽还对《水浒传》的作用进行了充分肯定。李贽认为君王、宰相、大将们，都应该读一读《水浒传》，从中可以学习到什么是“忠义”。这种看法虽然并没有完全摆脱对文学的政治、道德功能的认识，但能够将小说也视作同诗文一样具有重要作用，这不能不说李贽的认识在当时仍然具有一定意义。

太史公曰：“《說難》《孤憤》，賢聖發憤之所爲作也。②”由此觀之，古之賢聖，不憤則不作矣。不憤而作，譬如不寒而顫，不病而呻吟也，雖作何觀乎？《水滸傳》者，發憤之所作也。蓋自宋室不競，冠屨倒施，大賢處下，不肖處上③。馴致夷狄處上，中原處下，一時君相猶然處堂燕鵲，納幣稱臣，甘心屈膝於犬羊已矣④。施、羅二公身在元⑤，心在宋；雖生元日，實憤宋事。是故憤二帝之北狩，則稱大破遼以洩其憤；憤南渡之苟安，則稱滅方臘以洩其憤⑥。敢問洩憤者誰乎？則前日嘯聚水滸之強人也，欲不謂之忠義不可也。是故施、羅二公傳《水滸》而復以忠義名其傳焉。

夫忠義何以歸於《水滸》也？其故可知也。夫水滸之眾何以一一皆忠義也？所以致之者可知也。今夫小德役大德⑦，小賢役大賢，理也。若以小賢役人，而以大賢役於人，其肯甘心服役而不恥乎？是猶以小力縛人，而使大力者縛於人，其肯束手就縛而不辭乎？其勢必至驅天下大力大賢而盡納之水滸矣。則謂水滸之眾，皆大力大賢有忠有義之人可也，然未有忠義如宋公明者也。今觀一百單八人者，同功同過，同死同生，其忠義之心，猶之乎宋公明也。獨宋公明者身居水滸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專圖報國，卒至於犯大難，成大功，服毒自縊，同死而不辭，則忠義之烈也！真足以服一百單八人者之心，故能結義梁山，為一百單八人之主。最後南征方臘，一百單八人者陣亡已過半矣，又智深坐化於六和，燕青涕泣而辭主，二童就計於“混江”⑧。宋公明非不知也，以為見幾明哲⑨，不過小丈夫自完之計，決非忠於君義於友者所忍屑矣。是之謂宋公明也，是以謂之忠義也。傳其可無作歟！傳其可不讀歟！

故有國者不可以不讀，一讀此傳，則忠義不在水滸，而皆在於君側矣。賢宰相不可以不讀，一讀此傳，則忠義不在水滸，而皆在於朝廷矣。兵部掌軍國之樞，督府專閫外之寄⑩，是又不可以不讀也，苟一日而讀此傳，則忠義不在水滸，而皆為干城心腹之選矣ËJT。否則不在朝廷，不在君側，不在干城腹心，烏乎在？在水滸。此傳之所為發憤矣。若夫好事者資其談柄，用兵者藉其謀畫ËJU，要以各見所長，烏睹所謂忠義者哉！

———节选自明萬曆本《李氏焚書》卷三

【注释】　①《忠義水滸傳序》：李贄評點過一百回和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滸傳》。一百回本名為《批評忠義水滸傳》，一百二十回本名為《批評忠義水滸全書》。本文為一百二十回本序言。陳繼儒《國朝名公詩選》李贄小傳云：“坊間諸家文集，多假卓吾先生選集之名，下至傳奇小說，無不稱為卓吾批閱也。惟《坡仙集》及《水滸傳》敘，屬先生手筆，至於《水滸傳》中細評，亦屬後人所托者耳。”　②“太史公曰”句：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說難》《孤憤》，《韓非子》篇名。　③“蓋自宋室不競：四句：不競：猶言不振。冠：帽子。屨：古代用麻、葛製成的單底鞋。冠屨倒施：指黑白顛倒。不肖：不材之人，小人。　④“馴致夷狄處上”五句：馴至：猶言漸至。處堂燕鵲：《孔叢子·論勢》：“燕鵲處屋，子母相哺，喣喣焉其相樂也，自以為安矣。灶突炎上，棟宇將焚，燕雀顏不變，不知禍之及己也。”處在堂屋的燕鵲容易受到傷害而不覺，比喻處境危險而安之若泰。犬羊：這裏指北方少數民族國家遼、金。這種表述具有大漢族主義的色彩。　⑤“施羅二公身在元”：指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傳》作者，明人有不同說法，或謂施耐庵作，或曰羅貫中作，或稱施、羅二人合作，李贄採用第三說。　⑥“是故憤二帝之北狩”四句：指《水滸傳》的作者對徽宗、欽宗二帝被金人擄去北方感到憤怒。二帝之北狩：指宋欽宗靖康二年（1127年）徽、欽二帝被金人擄去之事，即岳飛《滿江紅》中所謂“靖康恥”。狩：古代君主冬天打獵，此諱言君王被俘擄離國。破遼：《水滸傳》中宋江等被招安後即北征遼，見《水滸傳》一百二十回本第八十三至八十九回。南渡：指南宋，宋高宗在臨安即位，是為南宋開始。滅方臘：一百二十回本《水滸傳》中，宋江等破遼後，繼征方臘，見第九十至九十九回。方臘本南宋起義領袖，《水滸傳》寫他是被宋江剿滅的。　⑦“今夫小德役大德”三句：小德：指道德不高的人。役：役使。大德：指道德高尚之人。小德役大德：猶言道德不高的人（理應）被道德高尚的人役使。後句小賢役大賢，同此。　⑧“又智深坐化於六和”三句：魯智深：《水滸傳》中的重要人物之一，死於杭州六和寺，見《水滸傳》一百二十回本第一百十九回。坐化：佛家對死的稱謂。燕青涕泣而辭主：指燕青涕泣辭別宋江，見《水滸傳》一百二十回本第一百十九回。二童就計于混江：二童：指童威、童猛。混江：指混江龍李俊。　⑨“宋公明非不知也，以為見幾（jī）明哲”：知：通智。見幾：明察事物細微的變化。《易·繫辭下》：“君子見幾而作。”明哲：洞曉事理。《詩經·大雅·烝（zhēng）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⑩“兵部掌軍國之樞”二句：樞：樞要。閫（kǔn）：特指郭門的門檻。閫外：指朝廷之外的地方州縣。閫外之寄：謂寄以地方州縣之政事。《史記·馮唐傳》：“臣聞上古王者之遣將也，跪而推轂（gǔ）曰：閫以內者寡人制之，閫以外者將軍制之。”　ËJT“干城心腹之選”：干：防身之盾。城：守衛之城，比喻捍衛者。《詩經·周南·兔罝》：“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ËJU“若夫好事者資其談柄”二句：談柄：談話的資料。藉：借助。謀畫：計謀、謀略。

延伸思考

如何看待李贽“异端”思想与《忠义水浒传序》中“忠义”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