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贽

李贽（1527—1602年），字宏甫，号卓吾，又号温陵居士，泉州晋江人，明末杰出思想家、史学家、文学理论家。著有《李氏焚书》《续焚书》《藏书》《续藏书》《李氏文集》《李氏丛书》等。曾评点《水浒传》，重视小说、戏曲在文学上的地位。《明史》卷二百二十一《耿定向传》后附其生平行事。

《童心说》为李贽晚年作品。明代中叶以后，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萌芽，社会上掀起了一股代表新兴市民个性解放的思潮，李贽是这一思潮的代言人。他大力提倡恢复人类的自然情感和真实人格，对污染人们灵魂的假道学进行了尖锐批判。《童心说》一文，是李贽的进步思想在文学理论上的突出体现。该文以“童心”说为核心，论述了三方面内容：

第一，“童心”说。李贽认为：人生之初，人人都具有一颗“绝假纯真”的“童心”，但是一般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受“闻见”和“道理”的污染，童心被遮蔽，于是人变成了虚伪的“假人”。人格既假，写出的文学作品，自然也是言不由衷的“假文”。因此，他认为：天下最好的文章，都出自“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即抵制“闻见道理”而不被其污染的作者之手。李贽所说蒙蔽童心的闻见道理，指的是扼杀个性的封建礼教，于是李贽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儒家经典，指向孔子、孟子等所谓的儒家圣人。因此，《童心说》的核心思想，是主张文学从封建礼教的桎梏下解放出来，使文学成为人们自由抒发真情实感的工具。这种要求，闪烁着耀眼的明代以来新兴的带有资本主义人文主义色彩的光辉，在中国思想史、文论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和积极的影响。

第二，批判复古思潮，倡导文学革新。从“童心说”出发，针对明代文坛甚嚣尘上的复古之风，李贽指出：不管是古代还是现在的作品，只要是发自童心的就都是好作品。“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就是对复古的反对。他一反封建文人的贵古贱今、贵雅卑俗的正统观念，认为文学随时代发展而发展，古今皆有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因此，对近古时期在市民阶层中逐渐发展起来的小说、戏曲进行了高度评价，甚至对今天看来不能算是文学的举子业，即八股文，都一概予以肯定，而对历来被正统文人奉为圭臬的六经和四书中的《论语》《孟子》却进行了尖锐的攻讦。所有这些，都反映了李贽作为一个反封建的先驱者的超人胆识。

第三，也是本着“童心”说，本着文学发展革新、进化的观念，李贽对新兴文学———小说、戏曲，给予了充分肯定赞扬。他不仅在理论上倡导，而且在具体的文学批评活动中，重视对小说、戏曲的评价。以其巨大的影响力，李贽的理论主张和具体批评活动为小说、戏曲的兴盛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

李贽童心说对公安三袁、汤显祖以至清代文人，都有很大的感召力、影响力，代表了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的进步文学观念。

龍洞山農敘《西廂》①，末語云：“知者勿謂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②。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③？蓋方其始也，有聞見從耳目而入，而以為主於其內而童心失。其長④也，有道理從聞見而入，而以為主於其內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聞見日以益多，則所知所覺日以益廣，於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⑤也，而務欲以揚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醜也，而務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聞見，皆自多讀書識義理而來也。古之聖人，曷嘗不讀書哉！然縱不讀書，童心固自在也；縱多讀書，亦以護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學者反以多讀書識義理而反障之也。夫學者既以多讀書識義理障其童心矣，聖人又何用多著書立言以障學人為耶？童心既障，於是發而為言語，則言語不由衷；見而為政事，則政事無根柢；著而為文辭，則文辭不能達。非內含以章美也，非篤實生輝光也⑥，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從外入者聞見道理為之心也。

夫既以聞見道理為心矣，則所言者皆聞見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雖工，於我何與？豈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蓋其人既假，則無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與假人言，則假人喜；以假事與假人道，則假人喜；以假文與假人談，則假人喜。無所不假，則無所不喜。滿場是假，矮人何辯也⑦？然則雖有天下之至文，其湮滅於假人而不盡見於後世者，又豈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於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則道理不行，聞見不立，無時不文，無人不文，無一樣創制體格文字而非文者。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⑧。降而為六朝，變而為近體，又變而為傳奇，變而為院本，為雜劇，為《西廂曲》，為《水滸傳》，為今之舉子業⑨，大賢言聖人之道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時勢先後論也。故吾因是而有感於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說甚麼六經，更說甚麼《語》《孟》乎⑩？

夫六經、《語》《孟》，非其史官過ËJT為褒崇之詞，則其臣子極為贊美之語。又不然，則其迂闊門徒、懵懂弟子ËJU，記憶師說，有頭無尾，得後遺前，隨其所見，筆之於書。後學不察，便謂出自聖人之口也，決定目ËJV之為經矣，孰知其大半非聖人之言乎？縱出自聖人，要亦有為而發，不過因病發藥，隨時處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闊門徒云耳。藥醫假病，方難定執，是豈可遽以為萬世之至論ËJW乎？然則六經、《語》、《孟》，乃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藪也ËJX，斷斷乎其不可以語於童心之言明矣。嗚呼！吾又安得真正大聖人童心未曾失者而與之一言文哉！

———节选自明萬曆本《李氏焚書》卷三

【注释】　①龍洞山農：一般注本都認為是李贄本人的別號，誤。龍洞山農為焦竑之號。焦竑（1541—1620年），字弱侯，號澹園，明代應天府江寧人。萬曆十七年（1589年）殿試第一，授翰林編修。龍洞山農曾為《西廂記》作序，結尾云：“知者當勿謂我尚有童心也。”参見中山大學中國古文獻研究所黃仕忠文《日藏明刊孤本〈四太史雜劇〉考》相關材料。②“夫童心者”三句：童心：兒童之心，李贄以此喻指人與生俱來的一種真實的本性和單純的心地。　③胡然：忽然。遽（jù）失：迅速失去。　④長（zhǎng）：成長。　⑤好（hào）：愛好。　⑥“非內含以章美”二句：含章可貞：語出《易·坤卦》“六三，含章可貞；或從王事，無成有終。”王弼注：“含美而可正，故曰含章可貞也。”內心的真實表現為外部的美好。章通“彰”。篤實輝光：語見《易·大畜·彖》：“大畜，剛健篤實輝光。”《孟子·盡心下》：“充實而有光輝之為大。”　⑦“滿場是假，矮人何辯也”：《朱子語類》卷27：“正如矮人看戲一般，見前面人笑，他也笑，他雖眼不曾見，想必是好笑，便隨他笑。”比喻心無主見，隨聲附和。　⑧“詩何必古《選》”二句：古《選》：即昭明太子所編《文選》。這是針對前七子所提倡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而言。　⑨“降而為六朝”八句：六朝：指六朝的綺麗文體，這裏主要指齊梁文風。近體：謂近體詩，即律詩。傳奇：指唐宋傳奇，亦即唐宋時代的短篇小說。院本：供“行院”中演出的雜劇劇本，金代對劇本的稱呼。雜劇：這裏指元雜劇，它在藝術形式上直接上承金院本，並在詩詞、講唱文學的基礎上形成自己的獨特風格。舉子業：用於科舉應試的文字，這里指八股文。　⑩“更說甚麼六經”二句：六經：指儒家六部經典《詩》《書》《禮》《易》《樂》《春秋》。《語》《孟》：指《論語》《孟子》，儒家十三經之一。　ËJT過：過度、極度。　ËJU迂闊：迂腐闊遠而不切實際。懵懂：糊塗。弟子：指門徒。　ËJV目：視作、視為。　ËJW至論：至理之論，指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藥醫假病”三句：醫生看病，根據病人不同症候開出不同藥方，故不能視之為萬應靈方。按：禪宗常以此比喻說明一切經論的權設性和不可執著，如黃蘖禪師《傳心法要》：“三乘教綱，只是應機之藥，隨宜所說，臨時設施。”這裏說明既然聖人經典如醫生所開處方，當然不具有萬世的普遍性。　ËJX“乃道學之口實”二句：口實：藉口。淵：深水，魚住的地方。藪：水邊的草地，獸住的地方。淵藪：比喻人或事物集中的地方，這裏指儒家經典是產生假人之根源。

延伸思考

1．李贽“童心说”提出的时代背景是什么？

2．李贽“童心说”整合了明代之前哪些文学理论与哲学理论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