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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文论史
1.11.2 四溟诗话(选录)
四溟诗话(选录)

谢 榛

谢榛(1495—1575年),字茂秦,号四溟山人、脱屣山人,临清(今山东)人。明代诗人、诗歌理论家。著有《四溟集》24卷。

本书所选主要涉及如下诗学理论:第一,意象说。谢榛主张意象“妙在含糊”;意象的审美特质在于充分诱发读者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意象的结构特征则在于“景媒情胚”。同时,谢榛很强调诗歌抒发真情的功能。第二,兴会说。他说:“诗有天机,待时而发,触物而成,虽幽寻苦索,不易得也”(卷二)。谢榛往往将自然天机视为“兴”,而将人工雕琢称为“力”。他虽然不反对“力”,但更看重“兴”:“自然妙者为上,精工者次之”(卷四)。基于此,他反对人工的“辞前意”,即人们常说的“主题先行”;而主张“辞后意”,力求捕捉瞬间出现的灵机。这是正确的。对如何取“兴”,他说:“静室隐几,冥搜邈然”(卷三),“阅书醒心,忽然有得”(卷四),显然不全对。灵机的获得需要精神集中,深入思考,刘勰说“神思”应该“寂然凝虑”,陆机也说“收视反听”;读书也可能获得灵感,但谢榛显然没有正确和深刻地理解社会生活对灵感的作用。第三,妙悟说。谢榛认为“非悟无以入其妙”(卷一)。所谓妙悟,即审美观照。其含义一指对盛唐诗歌的审美观照,经过反复吟咏、揣摩而心领神会,理解和把握诗歌创作的艺术技巧和艺术规律,从而使自己的创作进入境界。二指心悟,“悟以见心”(卷三)。所谓“悟以见心”即如“池中见月,清影可掬”(卷三)。因为此心透明,故无物不照,无物不明。第四,诗歌的构成。谢榛认为诗歌也是由“体、志、气、韵”构成,要“体贵正大,志贵高远,气贵雄浑,韵贵隽永”(卷一)。“体”指体格,属于形式体制;“志”指情志,“气”“韵”指诗歌的审美风格。他又指出诗歌有“兴、趣、意、理”四格,前二者主要指诗歌的审美风味,后者指诗歌表达的主观内容。这种说法和司空图的韵味说、严羽的兴趣说是一致的。第五,关于诗歌的欣赏和阐释的问题。谢榛说:“诗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如水月镜花,勿泥其迹可也。”这里指出了诗歌的欣赏应该遵循诗歌的艺术特征。诗歌本为抒情艺术,其所写内容,有明确可以理解的,也有无法明确理解,只能意会的。前者为可解,后者为不可解。关于“不必解”,张少康认为是:“诗歌中那些需要读者自己去领略、体会的部分,这些‘如水月镜花,勿泥其迹可也。’”其实,“不可解”和“不必解”是有联系的,主要强调的是体悟、领会,是一种主体性的阐释。第六,关于唐宋诗之争、师法(恪守古法还是独创)、用字(雅俗与虚实、浓淡)、篇章句法、文机涵养、创作态度、声律等。可以说,谢榛《四溟诗话》是明代最全面、最深刻的一部诗话专著,代表了明代诗歌理论的最高水平。

卷一

《三百篇》直寫性情,靡不高古,雖其逸詩,漢人尚不可及。今學之者,務去聲律,以為高古。殊不知文隨世變,且有六朝、唐、宋影子,有意於古,而終非古也。

詩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鏡花,勿泥其迹可也。

作詩雖貴古淡,而富麗不可無。譬如松篁之於桃李,布帛之於錦繡也。

《餘師録》曰:“文不可無者有四:曰體、曰志、曰氣、曰韻。”作詩亦然。體貴正大,志貴高遠,氣貴雄渾,韻貴雋永。四者之本,非養無以發其真,非悟無以入其妙。

詩有辭前意、辭後意。唐人兼之,婉而有味,渾而無迹。宋人必先命意,涉於理路,殊無思致。及讀《世說》:“文生於情,情生於文。”王武子先得之矣。

宋人謂作詩貴先立意。李白斗酒百篇,豈先立許多意思而後措詞哉?蓋意隨筆生,不假布置。

史詩勿輕作。或己事相觸,或時政相關,或獨出斷案。若胡曾百篇一律,但撫景感慨而已。《平城》詩曰:“當時已有吹毛劍,何事無人殺奉春。”《望夫石》詩曰:“古來節婦皆消朽,獨爾不為泉下塵。”惟此二絕得體。

長篇之法,如波濤初作,一層緊於一層。拙句不失大體,巧句最害正氣。

卷二

律詩雖宜顏色,兩聯貴乎一濃一淡。若兩聯濃,前後四句淡,則可;若前後四句濃,中間兩聯淡,則不可。亦有八句皆濃者,唐四傑有之;八句皆淡者,孟浩然、韋應物有之。非筆力純粹,必有偏枯之病。

或曰:“詩,適情之具。染翰成章,自然高妙;何必苦思,以鑿其真?”予曰:“‘新詩改罷自長吟’,此少陵苦思處。使不深入溟渤,焉得驪頷之珠哉?”

詩不厭改,貴乎精也。唐人改之,自是唐語;宋人改之,自是宋語:格詞不同故爾。省悟可以超脫,豈徒斵削而已!

詩有天機,待時而發,觸物而成,雖幽尋苦索,不易得也。如戴石屏“春水渡傍渡,夕陽山外山”ËJT,屬對精確,工非一朝,所謂“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ËJU

詩有四格:曰興,曰趣,曰意,曰理。太白《贈汪倫》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此興也。陸龜蒙《詠白蓮》曰:“無情有恨何人見,月曉風清欲墮時”,此趣也。王建《宮詞》曰:“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此意也。李涉《上于襄陽》曰:“下馬獨來尋故事,逢人惟說峴山碑”,此理也。悟者得之,庸心以求,或失之矣。

詩無神氣,猶繪日月而無光彩。學李杜者,勿執於句字之間,當率意熟讀,久而得之。此提魂攝魄之法也。

漢人作賦,必讀萬卷書,以養胸次ËJV。《離騷》為主,《山海經》《輿地志》ËJW《爾雅》諸書為輔。又必精於六書,識所從來,自能作用。若揚袘、戌削、飛襳、垂髾之類ËJX,命意宏博,措辭富麗,千匯萬狀,出有入無,氣貫一篇,意歸數語,此長卿ËJY所以大過人者也。

卷三

作詩本乎情景,孤不自成,兩不相背。凡登高致思,則神交古人,窮乎遐邇,繫乎憂樂,此相因偶然,著形於絕迹,振響於無聲也。夫情景有異同,模寫有難易,詩有二要,莫切於斯者。觀則同於外,感則異於內,當自用其力,使內外如一,出入此心而無間也。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合而為詩,以數言而統萬形,元氣渾成,其浩無涯矣。同而不流於俗,異而不失其正,豈徒麗藻炫人而已。然才亦有異同:同者得其貌,異者得其骨。人但能同其同,而莫能異其異。吾見異其同者,代不數人爾。

自古詩人養氣,各有主焉。蘊乎內,著乎外,其隱見異同,人莫之辨也。熟讀初唐、盛唐諸家所作,有雄渾如大海奔濤,秀拔如孤峯峭壁,壯麗如層樓疊閣,古雅如瑤瑟朱絃,老健如朔漠橫鵰,清逸如九皋鳴鶴,明淨如亂山積雪,高遠如長空片雲,芳潤如露蕙春蘭,奇絕如鯨波蜃氣,此見諸家所養之不同也。學者能集眾長合而為一,若易牙以五味調和,則為全味矣。

凡作詩,悲歡皆由乎興,非興則造語弗工。歡喜之意有限,悲感之意無窮。欢喜詩,兴中得者虽佳,但宜乎短章;悲感诗,兴中得者更佳,至於千言反覆,愈长愈健。熟读李杜全集,方知无处无时而非兴也。

夫才有遲速,作有難易,非謂能與不能爾。含毫改削而工,走筆天成而妙;其速也多暗合古人,其遲也每創出新意;遲則苦其心,速則縱其筆:若能處於遲速之間,有時妙而純,工而渾,則無適不可也。

卷四

嚴滄浪謂:“作詩譬諸劊子手殺人,直取心肝。ËJZ”此說雖不雅,喻得極妙。凡作詩,須知道緊要下手處,便了當得快也。其法有三:曰事,曰情,曰景。若得緊要一句,則全篇立成。熟味唐詩,其樞機自見矣。

作詩有三等語:堂上語、堂下語、階下語。知此三者,可以言詩矣。凡上官臨下官,動有昂然氣象,開口自別。若李太白“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ËJ[,此堂上語也。凡下官見上官,所言殊有條理,不免局促之狀。若劉禹錫“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ËJ\,此堂下語也。凡訟者說得顛末詳盡,猶恐不能勝人。若王介甫“茅簷長掃淨無苔,花木成蹊手自栽ËKS”,此階下語也。有學晚唐者,再變可躋上乘;學宋者,則墮下乘而變之難矣。

賦詩要有英雄氣象:人不敢道,我則道之;人不肯為,我則為之。厲鬼不能奪其正,利劍不能折其剛。古人製作,各有奇處,觀者自當甄別。

有客問曰:“夫作詩者,立意易,措辭難,然辭意相屬而不離。若專乎意,或涉議論而失於宋體;工乎辭,或傷氣格而流於晚唐。竊嘗病之,盍以教我?”四溟子曰:“今人作詩,忽立許大意思,束之以句則窘,辭不能達,意不能悉。譬如鑿池貯青天,則所得不多;舉杯收甘露,則被澤不廣。此乃內出者有限,所謂‘辭前意’也。或造句弗就,勿令疲其神思,且閱書醒心,忽然有得,意隨筆生,而興不可遏,入乎神化,殊非思慮所及。或因字得句,句由韻成,出乎天然,句意雙美。若接竹引泉而潺湲之聲在耳,登城望海而浩蕩之色盈目。此乃外來者無窮,所謂‘辭後意’也。”

詩乃模寫情景之具,情融乎內而深且長,景耀乎外而遠且大。當知神龍變化之妙:小則入乎微罅,大則騰乎天宇。此惟李杜二老知之。古人論詩,舉其大要,未嘗喋喋以泄真機,但恐人小其道爾。詩固有定體,人各有悟性。夫有一字之悟,一篇之悟。或由小以擴乎大,因著以入乎微,雖小大不同,至於渾化則一也。或學力未全,而驟欲大之,若登高臺而摘星,則廓然無著手處。若能用小而大之之法,當如行深洞中,捫壁盡處,豁然見天,則心有所主,而奪盛唐律髓,追建安古調,殊不難矣。予著詩說猶如孫武子作《兵法》,雖不自用神奇,以平列國,能使習之者戡亂策勳,不無補於世也。

“若妙識所難,其易也將至;忽之為易,其難也方來。ËKT”此劉勰明詩至要,非老於作者不能發。凡搆思當於難處用工,艱澀一通,新奇迭出,此所以難而易也;若求之容易中,雖十脫稿而無一警策,此所以易而難也。獨謫仙思無難易,而語自超絕,此朱考亭所謂“聖於詩者”是也。

自然妙者為上,精工者次之,此著力不著力之分,學之者不必專一而逼真也。專於陶者失之淺易,專於謝者失之餖飣ËKU。孰能處於陶謝之間,易其貌,換其骨,而神存千古。子美云:“安得思如陶謝手?ËKV”此老猶以為難,況其他者乎?

———节选自《四溟詩話》

【注释】 ①《四溟詩話》:一名《詩家直說》,為謝榛詩論專著。《四溟詩話》基本內容可分為兩類:一是宗法盛唐,強調氣格等復古主張;二是意象說、興會說、妙悟說等詩歌理論。前者與後七子諸人主張一致;後者主要受到宋代嚴羽詩學的影響,該部分理論具有較高價值。 ②《三百篇》:即《詩經》。 ③逸詩:指沒有被《詩經》收錄的作品。《史記·孔子世家》:“孔子語魯大師:‘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縱之純如,皦(jiǎo)如,繹如也,以成。’‘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又:“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於衽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 ④《餘師録》:宋王正德撰,錄北齊至宋代論文,原書已佚,《永樂大典》有載。 ⑤“文生於情,情生於文”:即《世語新說·文學》:“孫子荊除婦服,作詩以示王武子。王曰:‘未知文生於情,情生於文。覽之淒然,增伉儷之重。’” ⑥李白斗酒百篇:見杜甫《飲中八仙歌》:“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⑦胡曾:晚唐诗人,生卒年不詳,字秋田,邵陽(隸屬湖南)人,舉進士不第,咸通末年先後為西川節度使路巖府書記、西川高駢府書記,有《詠史詩》及《安定集》(已佚)十卷,《全唐詩》存錄其詩一卷。 ⑧“當時已有吹毛劍,何事無人殺奉春”:見胡曾《平城》:“漢帝西征陷虜塵,一朝圍解議和親。當時已有吹毛劍,何事無人殺奉春。” ⑨“古來節婦皆消朽,獨爾不為泉下塵”:見胡曾《望夫山》:“一上青山便化身,不知何代怨離人。古來節婦皆消朽,獨爾不為泉下塵。” ⑩溟渤:大海。驪頷:驪龍的頷下。驪頷之珠:驪龍頷下的寶珠,形容寫作的關鍵,典出《莊子·列御寇》:“人有見宋王者,錫車十乘,以其十乘驕稺莊子。莊子曰:‘河上有家貧恃緯蕭而食者,其子沒於淵,得千金之珠。其父謂其子曰:‘取石來鍛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驪龍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 ËJT戴石屏:戴復古(1167—?),字式之,號石屏、石屏隱樵,黃巖(浙江臺州)人,宋末江湖派作家,有《石屏詩集》《石屏詞》等。“春水渡傍渡,夕陽山外山”語出戴復古《世事》詩。 ËJU“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語出貫休(832—912年)《覓句》。 ËJV胸次:胸懷。 ËJW《輿地志》:南朝梁陳年間顧野王所著古代地理學著作。顧野王(519—581年),字希馮,原名體倫,吳郡吳縣(今江蘇蘇州)人,居亭林(今上海金山),訓詁學家、史學家。 ËJX袘(yì):衣袖。戌削:衣服裁制合體。襳(xiān):短襖,單衣。髾(shāo):古代女性衣服上如燕尾狀的裝飾物。 ËJY長卿:司馬相如。 ËJZ嚴滄浪:即嚴羽,南宋著名詩論家、詩人。“作詩譬諸劊子手殺人,直取心肝”:嚴羽《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稱自己評述江西詩病時有“眞取心肝劊子手”之語。 ËJ[“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出自李白《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 ËJ\劉禹錫(772—842年):字夢得,晚號廬山人,洛陽人,中唐政治家、哲學家、文學家。“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出自劉禹錫《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ËKS王介甫:即王安石(1021—1086年)。“茅簷長掃淨無苔,花木成蹊手自栽”,語出王安石《書湖陰先生壁》。 ËKT“若妙識所難”四句:語出劉勰《文心雕龍·明詩》。 ËKU“專於陶者”二句:陶:陶淵明;謝:謝靈運。餖飣(dòudìng):食物堆迭在器皿中,喻堆砌辭藻。 ËKV安得思如陶謝手:陶謝:指陶淵明與謝靈運。語出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

延伸思考

1.谢榛《四溟诗话》诗论与“后七子”之李攀龙诗论有何异同?

2.与前七子复古诗学比较,作为“后七子”之一的谢榛诗学理论有何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