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景明

何景明（1483—1521年），字仲默，号大复，信阳人。弘治十五年进士及第，授中书舍人。正德二年因不满阉宦刘瑾擅权而托病返家。正德三年为刘瑾假诏罢官。正德五年刘瑾被诛，次年再授中书舍人。正德十三年升陕西提学副使，其间曾教授过诸生经学。正德十六年因病去官，卒。最初曾与李梦阳交好，世人并称何、李。著有《大复集》三十八卷，《大复论》一卷，《雍大记》三十六卷。传见《明史》卷二百八十六《文苑》二。

何景明与李梦阳诗文主张总体一致，均倡导复古秦汉之文、盛唐之诗。但在何谓古法，古法之精义是什么，如何对待古法等问题上则秉持相异观点。

1．对古法态度上，何景明对李梦阳“刻意古范，铸形宿模，而独守尺寸”的泥古不化、拘泥陈法的态度、文风颇有微词，认为“只能如小儿倚物能行，独趋颠仆”，最终只落得“徒叙其已陈，修饰成文，稍离旧本，便自杌陧”，且古法亦会因此而亡。何景明主张对待古法须“领会神情，临景构造，不仿形迹”，强调应机化用；以“登岸舍筏”的态度师古，然后超越古法，以“自创一堂室，开一户牖，成一家之言”，法而无法，体现出强烈的变通意识。

2．对古法精义的认识上，李梦阳认为，古法之大要者为“大抵前疏者后必密，半阔者半必细，一实者必一虚，迭景者意必二。此予之所谓法，圆规而方矩者也。”显然，李梦阳之法体现在诗的形态、章法、形象、景意等的精巧工致，甚为细琐，因而更易流于诸种古法窠臼。何景明则以“辞断而意属，联物而比类”作为“不可易之法”，着意于诗歌整体的浑然畅达，不拘死格。

3．诗的风格调韵上，李梦阳推重柔淡、沉着、含蓄、典厚之风，而何景明尚清俊响亮之格。诗的风格差异实际是二人对师事古法的态度差异所致；此外，亦有地域文化因素，如李维桢《彭伯子诗跋》云：“李由北地，家大梁，多北方之言，以气骨称雄；何家信阳近江汉，多南方之音，以才情致胜。”

敬奉華牘，省誦連日，初橅然若遺，既渙渙然若有釋也②。發迷徹蔽，愛助激成，空同子功徳我者厚矣③！僕自念離析以來，單處寡類，格人逖德，程缺元龜，去道符爽④；是故述作靡式，而進退失步也⑤。空同子曰：子必有諤諤⑥之評。夫空同子何有於僕諤諤也，然僕所自志者，何可弗一質之。

追昔為詩，空同子刻意古範，鑄形宿鏌，而獨守尺寸⑦。僕則欲富於材積，領會神情，臨景構結，不倣形跡⑧。詩曰：“惟其有之，是以似之。”⑨以有求似，僕之愚也⑩。近詩以盛唐為尚，宋人似蒼老而實疎鹵ËJT，元人似秀峻而實淺俗。今僕詩不免元習，而空同近作，間入於宋。僕固蹇ËJU拙薄劣，何敢自列於古人？空同方雄視數代，立振古之作，乃亦至此，何也？凡物有則弗及者，及而退者，與過者焉，均謂之不至ËJV。譬之為詩，僕則可謂勿及者，若空同求之則過矣。

夫意象應曰合，意象乖曰離，是故乾坤之卦，體天地之撰ËJW，意象盡矣。空同丙寅間詩為合，江西以後詩為離ËJX。譬之樂，衆響赴會，條理乃貫；一音獨奏，成章則難。故絲竹之音要眇，木革之音殺直ËJY。若獨取殺直，而並棄要眇之聲，何以窮極至妙，感情飾聽也？試取丙寅間作，叩其音，尚中金石；而江西以後之作，辭艱者意反近，意苦者辭反常，色澹黯而中理披慢，讀之若搖鞞鐸ËJZ耳。空同貶清俊響亮，而明柔澹、沈著、含蓄、典厚之義，此詩家要旨大體也。然究之作者命意敷辭，兼於諸義不設自具。若閑緩寂寞以為柔澹，重濁剜切以為沉著，艱詰晦塞以為含蓄，野俚輳積以為典厚，豈惟繆於諸義，亦併其俊語亮節悉失之矣ËJ[！

鴻荒邈矣，書契以來，人文漸朗，孔子斯為折中之聖ËJ\，自餘諸子，悉成一家之言。體物雜撰，言辭各殊，君子不例而同之也，取其善焉已爾。故曹、劉、阮、陸，下及李、杜ËKS，異曲同工，各擅其時，並稱能言。何也？辭有高下，皆能擬議以成其變化也ËKT。若必例其同曲夫然後取，則既主曹、劉、阮、陸矣，李、杜即不得更登詩壇，何以謂千載獨歩也？

僕嘗謂詩文有不可易之法者，辭斷而意屬，聯類而比物也ËKU。上考古聖立言，中徵秦、漢緒論，下采魏、晉聲詩，莫之有易也。夫文靡於隋，韓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於韓；詩溺於陶，謝力振之，然古詩之法，亦亡於謝ËKV。比空同嘗稱陸、謝，僕參詳其作：陸詩語俳，體不俳也；謝則體語俱俳矣；未可以其語似，遂得並例也。故法同則語不必同矣。僕觀堯、舜、周、孔、子思、孟氏之書，皆不相沿襲，而相發明，是故德日新而道廣，此實聖聖傳授之心也。後世俗儒，專守訓詁，執其一說，終身弗解，相傳之意背矣。今為詩不推類極變，開其未發，泯其擬議之迹，以成神聖之功，徒敘其已陳，修飾成文，稍離舊本，便自杌隉ËKW。如小兒倚物能行，獨趨顛仆。雖由此即曹、劉，即阮、陸，即李、杜，且何以益於道化也？佛有筏喻，言捨筏則達岸矣，達岸則捨筏矣ËKX。

今空同之才，足以命世，其志金石可斷，又有超代軼俗之見ËKY。自僕遊從，獲覩作述，今且十餘年來矣。其高者不能外前人也，下焉者已踐近代矣。自創一堂室，開一戶牖，成一家之言，以傳不朽者，非空同撰焉，誰也？《易·大傳》曰：“神而明之”，“存乎徳行”，“成性存存，道義之門。”是故可以通古今，可以攝衆妙，可以出萬有；是故殊途百慮而一致同歸ËKZ。夫聲以竅生，色以質麗，虛其竅，不假聲矣；實其質，不假色矣。茍實其竅，虛其質，而求之聲色之末，則終於無有矣。

北風便，冀反復鄙說，幸甚！

———节选自賜策堂本《何大復先生全集》卷三十二

【注释】　①《與李空同論詩書》：此系何李交惡期間何景明針對李夢陽前致書（已佚）所作的回復。其後，李夢陽又作《駁何氏論文書》《再與何氏書》等反復申辯直至何景明無語以辯為止。李空同，即李夢陽（1473—1530年），字獻吉，自號空同子，慶陽人。其論文則稱秦漢，詩道盛唐。與何景明、徐禎卿、邊貢、朱應登、顧璘、陳沂、鄭善夫、康海、王九思等合稱十才子；與何景明、徐禎卿、邊貢、康海、王九思、王廷相並稱前七才子。李夢陽等前七子貢獻在於弘治、正德年間倡導復古，掃除粉飾太平、冗遝雍容的台閣文風，使永樂以來百年文壇寫作面貌發生巨變。有《空同集》六十六卷，作品模仿前賢，重氣骨而少才情。傳見《明史》卷二百八十六《文苑》二。　②“敬奉華牘”四句：牘：古代書寫用的狹長木片，此代指文章。華牘：美文。借为憮，憮（wǔ）然：悵然失意之貌。憮然若遺：形容初讀不能完全領悟文意，若有所失的樣子。渙渙然若有釋：謂 懸而未解的問題在特定時刻象冰遇熱而化一樣得到解決，即豁然洞開、渙然冰釋之意，見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序》“若江海之浸，膏澤之潤，渙然冰釋，怡然理順，然後為得也。”　③“發迷徹蔽”四句：發迷：啟發迷茫之識。徹：疏通、徹悟。徹蔽：使遮蔽的識見得到疏通，得到徹悟。愛助激成：感激客套之語，意謂空同子對我的關愛提攜，激勵我成功。功德：有助於。空同子功德我者厚矣：感激客套之辭，空同子對我的教益啟示很深刻呀。　④“僕自念離析以來”五句：離析：離別，指何景明正德二年至五年間離開京城文友，託病返鄉以遠政治禍端。類：言情志相投之士為類，《易·辭系上》“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兇生矣。”格：阻隔。逖（tì）：遠。格人逖遠：與朋友分隔，遠離有德之人。程：法式。元龜：古人占卜用的龜殼，據此判斷吉兇。程缺元龜：意即失去了可依之準則。爽：差錯。去道符爽：意謂偏離正道，失於過錯。　⑤“述作靡式”二句：述作，語見《論語·述而》“述而不作。”述為記述前人之說，作為創作己見。靡式：沒有法式。　⑥諤諤：直言爭辯的樣子。　⑦“追昔為詩”四句：範：範式、法式。古範：以古為範。鏌：疑為模之誤。宿鏌：即宿模，古人的模式。　⑧“僕則欲富於材積”四句：積，劉勰《文心雕龍·神思》云“積學以儲寶”，言學識之積累漸進。材積：才情學識。倣：模仿。全句意謂：何景明主張創作詩文時不僅要模範古人，更要有自己的才情學識；對古人之法，要在創作中“臨景構造”“領會神情”中靈活化用，求取神似而非僅得形似。　⑨“惟其有之，是以似之：”見《詩·小雅·裳裳者華》云“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維其有之，是以似之。”　⑩“以有求似，僕之愚也”：有自己才情學積，曰有。似：類于古人之法，曰似。愚：愚見、淺見，自謙之辭。全句意謂：用自己的才情去靈活化用古人之法以為己法，使之形神皆類似古法，這是我的淺見。ËJT鹵：草率。疎鹵：粗疎草率。　ËJU蹇（jiǎn）：跛驢或劣馬，自謙之辭，喻指才性不足。ËJV“凡物有則”五句：則：法則、法度。《論語·先進》云“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　ËJW“夫意象應曰合”二句：意象，即“意”與“象”的合稱。“乾坤之卦”二句：《易·繫辭下》：“乾，陽物也；坤，陰物也。陰陽合德，而剛柔有體。以體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撰：規律。二句謂乾坤兩卦能體現天地陰陽自然現象的變化規律。　ËJX“空同丙寅間詩為合，江西以後詩為離”：丙寅間：指正德元年。江西以後：指李夢陽在劉瑾被誅後啟任江西提學副使，後又因屢犯同僚而被彈劾革職，賦閑在家這一段時間。　ËJY“故絲竹”二句：要眇：精微美妙。革：鼓類樂器。金石絲竹匏（páo）土革木為八種器樂。殺直：樂聲促而小。　ËJZ鞞（pí）：通“鼙”，一種軍用小鼓。鐸：古代一種樂器，形如大鈴，有柄有舌，振舌發聲；金屬的舌曰金鐸，用以傳達軍令；木質的舌曰木鐸，用以宣講教化。ËJ[“重濁剜切”三句：重濁：指調韻凝重而濁。剜（wān）切：指調韻宛亮。野俚：鄙俗。輳積：車輪之輻集於轂。　ËJ\“鴻荒”四句：鴻荒：指太古時期宇宙自然混沌未開狀態。書契：文字。孔子斯為折中之聖：語出《史記·孔子世家》：“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其意為孔子是儒家學說的價值、是非評判者。　ËKS曹：曹植。劉：劉楨。阮：阮籍。陸：陸機。李：李白。杜：杜甫。　ËKT擬議以成其變化也：語出《易·繫辭上》：“擬之而後言，議之而後動，擬議以成其變化。”何景明引用此言意在申明古法需要在具體創作實踐中靈活化用。　ËKU“辭斷而意屬”二句：此語化用《周易》“辨物正言，斷辭則備。”聯類而比物也：語出《韓非·難言》：“多言繁稱，連類比物，則見以為虛而無用。”聯類：物類相同。比物：比方於物，即運用其於物上。聯類而比物：因為情況類同故而運用古法於物之上。　ËKV“夫文靡於隋”七句：文靡於隋，指齊梁至隋時期文風華麗淫靡達到極點，以至於李諤諫言“公私文翰，並宜實錄”，隋文帝發詔要求為文“屏出輕浮，遏止華偽”（《隋書·李諤傳》）。韓：韓愈。韓力振之：指韓愈發動古文運動，“力挽八代之衰”。陶：陶淵明。謝：謝靈運。宗廷輔《元好問論詩絕句注》語：“明何仲默《答李獻吉書》云云，世或駭其言。然東坡亦言：‘書之美者莫如顏魯公，然書法之壞自魯公始；詩之美者莫如韓退之，然詩格之變自退之始。’語見《詩人玉屑》，何《書》即此意耳。”何景明此語與蘇東坡言語相近，意在表明一旦視書法或詩法為恒定不變的範式，則泥古不化而始成為壞法、死法，其論旨仍強調對古法的靈活運用，即“法而無法”。　ËKW“今為詩”八句：推類極變：推及到類似事物時極盡所能地求變。開其未發：開發出所沒有的，喻指在吸納古法基礎上創新技法。泯其擬議之跡：主張師古時達到渾然自成的程度，不顯師古跡印。“敘其已陳，修飾成文，稍離舊本”：指死守古人陳法。摹字範句的復古做法。杌隉（niè），忐忑不安。　ËKX“佛有筏喻”三句：《阿梨吒經》云：“山水甚深，無有船橋，有人欲從此到彼岸，結筏乘之而度。至岸訖，作此念，此筏益我，不可捨此，當擔戴去。於意云何，為筏有何益？比丘曰：無益。佛言：彼人更以此筏還水中，或於岸邊捨去，云何？比丘曰：有益。佛言：如是，我為汝等長夜說筏喻法，欲使舍棄，不欲使受。若汝等知我長夜說筏喻法尚可以捨是法，況非法耶？”此系佛教一切性空觀，甚至空亦空。何景明以此為喻闡明其師古法而後超越古法，最後可摒棄古法。　ËKY“足以命世”三句：命世：稱名於世，指才華可堪為世人聞道。《漢書·楚元王傳》：“聖人不出，其間必有命世者焉。”金石可斷：指志向堅定、心意至誠，可斷開金石。軼俗：超脫習俗。　ËKZ“殊途百慮而一致同歸”：《易·繫辭下》：“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

延伸思考

李梦阳、何景明对待古诗法的态度有何异同？请简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