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三十首(选录)
元好问
元好问(1190—1257年),字裕之,号遗山,秀容(今山西忻县人)。祖系出自北魏拓跋氏。金兴定进士,曾任行尚书省左司员外郎等职。金亡不仕。著有《遗山集》,编金人诗为《中州集》十卷。元氏继杜甫《戏为六绝句》以绝句论诗,其《论诗三十首》较完整地对汉、魏以降一千多年的诗歌从作家论、诗歌创作原理的视角进行阐释。第一首为组诗的序言和纲领,对论诗之原委、宗旨、标准和目的进行了交代。其后二十九首,以时间为序,分三部分:先论汉、魏、六朝诗歌,张扬建安风骨;次论唐诗,推重李白、杜甫、元结、柳宗元,批评唱和、次韵之风;后论宋诗,肯定苏诗“精真”,批评宋人“曲学虚荒”,批评江西诗派求“奇”失“真”。元氏论诗,重在尚真情、主自然、忌雕琢。这二十九首诗歌是元氏恪守儒家诗教从事文学批评的重要标准。温柔敦厚,不偏不倚,充分显示出他崇尚古雅恬淡的审美情趣和艺术风范。
漢謠魏什久紛紜①,正體無人與細論。
誰是詩中疏鑿手②?暫教涇、渭各清渾。
曹、劉坐嘯虎生風,四海無人角兩雄。
可惜并州劉越石,不教橫槊建安中。
鄴下風流③在晉多,壯懷猶見缺壺歌。
風雲若恨張華少,溫、李新聲奈爾何!
一語天然④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⑤。
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⑥。
縱橫詩筆見高情,何物能澆磈磊平?
老阮不狂誰會得⑦,出門一笑大江橫⑧。
心畫心聲⑨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
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
慷慨歌謠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
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
沈、宋橫馳翰墨場,風流初不廢齊、梁⑩。
論功若准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
鬭靡誇多費覽觀,陸文猶恨冗於潘。
心聲只要傳心了,布穀瀾翻可是難。
排比鋪張特一途,藩籬如此亦區區。
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碔砆。
眼處心生句自神ËJT,暗中摸索總非真ËJU。
畫圖臨出秦川景,親到長安有幾人?
“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
詩家總愛西崑好,獨恨無人作鄭箋。
萬古文章有坦途,縱橫誰似玉川盧ËJV?
真書不入今人眼,兒輩從教鬼畫符。
東野窮愁死不休ËJW,高天厚地一詩囚。
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在元龍百尺樓。
窘步相仍死不前ËJX,唱醻無復見前賢。
縱橫正有凌雲筆,俯仰隨人亦可憐。
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纔動萬波隨。
只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
曲學虛荒小說欺,俳諧怒駡豈詩宜?
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卻雅言都不知。
“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ËJY”。
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
金入洪罏不厭頻ËJZ,精真那計受纖塵。
蘇門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詩百態新?
百年纔覺古風迴,元祐諸人ËJ[次第來。
諱學金陵ËJ\猶有說,竟將何罪廢歐、梅?
古雅難將子美親,精純全失義山真。
論詩寕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裏人。
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
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
———节选自《四部丛刊》影印明弘治本《遗山先生文集》卷十一
【注释】 ①漢謠魏什久紛紜:漢謠、魏什泛指漢、魏時代的詩。紛紜意指紛亂。此句謂漢、魏風骨,後代逐漸失去它的優良傳統,偽體亂真。 ②誰是詩中疏鑿手:疏鑿謂治水時通鑿河道,此借以指別裁詩體的正偽。查慎行《十二種詩評》:“分明自任疏鑿手。” ③鄴下風流:指建安詩風,魏太子居鄴下,建安七子環繞其周圍,故云。 ④一語天然:《朱子語類》云“淵明詩平淡出於自然”,嚴羽《滄浪詩話》云“淵明之詩質而自然”,與元氏意合。 ⑤豪華落盡見真淳:此語本於黃庭堅,其《別楊明叔》詩云“皮毛剝落盡,惟有真實在”。 ⑥未害淵明是晉人:謂晉詩大都追求詞華,而陶淵明獨崇尚自然,亦何害其為晉人。 ⑦老阮不狂誰會得:《魏志·王粲傳》注引《魏氏春秋》云“籍口不論人過,而自然高邁”。其《詠懷詩》李善注云“嗣宗身仕亂朝,常恐罹謗遇禍,因茲發詠,故每有憂生之嗟;雖志在刺譏而文多隱避。百代之下,難以情測”。 ⑧出門一笑大江橫:黃庭堅《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會心為之作詠》詩句。 ⑨心畫心聲:揚雄《法言·問神》云“故言,心聲也;书,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⑩風流初不廢齊梁: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云“案齊、梁體可有二義:一指風格,即陳子昂所謂‘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朱子語類》所謂‘齊、梁間之詩讀之四肢皆嬾慢不收拾’者也。一指格律,則與永明體相近。……姚範《援鶉堂筆記》謂:‘稱永明體者以其拘於聲病也;稱齊、梁體者以綺豔及詠物之纖麗也’”。案:沈、宋詩在風格與格律方面都是走齊、梁的道路,故元氏云爾。 ËJT眼處心生句自神:謂眼所接觸的實境,激發詩情,自能寫出入神之句。 ËJU暗中摸索總非真:謂並無現實生活的感受,只是在暗中虛擬,總不是真實之境。 ËJV玉川盧:盧仝自號玉川子,詩怪異。 ËJW東野窮愁死不休:孟郊,字東野。歐陽修《六一詩話》云“孟郊、賈島,皆以詩窮致死。而平生尤自喜為窮苦之句”。 ËJX窘步相仍死不前:“窘步相仍”與末句所謂“俯仰隨人”,都是指次韻詩拘束於韻腳,寸步不得自由,俯仰隨原唱者之意。 ËJY这是秦观《春日》中的两句。全诗为: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ËJZ金入洪爐不厭頻,精真那計受纖塵:此為褒蘇之詞,真金經過鍛煉,本自精純不受纖塵。然詩家古調,亦至蘇而亡,故末句又以“百態新”貶之。 ËJ[元祐諸人:元祐,宋哲宗年號,1086年至1093年。嚴羽《滄浪詩話》云“元祐體,蘇、黃諸公”。ËJ\諱學金陵:王安石罷相後居金陵,故以金陵稱安石。
延伸思考
1.如何看待元好问对“真情”“自然”的诗歌追求?
2.元好问标举的“古雅”的内涵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