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　羽

《沧浪诗话》是宋代诗话批评的代表作，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由《诗辨》《诗体》《诗法》《诗评》和《考证》五部分构成。《诗辨》阐述理论观点，是整个《诗话》的总纲；《诗体》探讨诗歌的体制、风格和流派；《诗法》研究诗歌的写作方法；《诗评》评论历代诗人诗作；《考证》对一些诗篇的文字、篇章、写作年代和撰人进行考辩。五个部分合成一部体系严整的诗歌理论著作。宋理宗淳祐四年（1244年）刊行的诗话汇编《诗人玉屑》曾将它的内容全部采录。历代刊刻《沧浪吟卷》，也大多同时收录《沧浪诗话》。另有单行刻本，并被辑入多种丛书中。为它作注释的有清人胡鉴《沧浪诗话注》、王玮庆《沧浪诗话补注》，近人胡才甫《沧浪诗话笺注》和今人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严羽论诗，集中在《诗辨》一篇。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他“以禅喻诗”“以禅论诗”，突破了宗教与文艺的界限，为文艺思维打开了“方便法门”，彰显了中国文艺审美具有民族特色的“表现”方式。同时，“以禅喻诗”充分肯定审美主体的“自性”对于我们深入探索文艺审美主体在审美过程中的思维方式意义重大。

《诗辨》中的核心范畴为“妙悟”。论“妙悟”者，代不乏人，今人关于“妙悟”大体有以下几种观点：①认为“妙悟”是一种形象思维，以郭绍虞先生为代表；②认为“妙悟”与“灵感”有关，以周来祥、吴调公等人为代表；③认为“妙悟”是一种艺术直觉，以童庆炳等人为代表；④认为“妙悟”是艺术想象力与移情作用的发挥，以王达津等人为代表；⑤认为“妙悟”是通过熟参汉、魏、晋、盛唐诗歌，从而达到最佳的审美境界。以钱钟书、皮朝纲、吴承学等为代表。

编者认为，悟禅与悟诗，“悟”的过程就是潜意识形成的过程，各个阶段的潜意识有待于激活与整合。一旦潜意识活动接近于阈限或偶然受某一相关信号的诱导，潜意识就有可能跃为显意识形成突破性的灵感，从而完成“妙悟”的过程。严羽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将“悟入”的思维向度向“妙悟”推进了一层，即在一般认识论的基础上从文学创作的特殊性质出发去描述创作或欣赏的特征。此外，该文还谈及诗歌具有的审美特征———“兴趣”说以及诗歌创作和诗歌特殊性的“别材别趣”说。

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若自生退屈①，即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之間；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頭一差，愈騖愈遠；由入門之不正也。故曰：學其上，僅得其中；學其中，斯為下矣。又曰：見過於師，僅堪傳授；見與師齊，減師半德也。工夫須從上做下，不可從下做上。先須熟讀《楚词》，朝夕諷詠以為之本；及讀《古詩十九首》，樂府四篇，李陵、蘇武、漢、魏五言皆須熟讀，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觀之，如今人之治經，然後博取盛唐名家，醞釀胸中，久之自然悟入。雖學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從頂 上做來，謂之向上一路，謂之直截根源，謂之頓門②，謂之單刀直入也。

詩之法有五：曰體製，曰格力，曰氣象，曰興趣，曰音節③。

詩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遠，曰長，曰雄渾，曰飄逸，曰悲壯，曰淒婉。其用工有三：曰起結，曰句法，曰字眼。其大槩有二：曰優游不迫，曰沉着痛快。詩之極致有一：曰入神。詩而入神，至矣，盡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蓋寡也④。

禪家者流，乘有小大⑤，宗有南北⑥，道有邪正；具正法眼⑦者，是謂第一義⑧。若聲聞、辟支果⑨，皆非正也。論詩如論禪：漢、魏、晉等作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曆以還之詩⑩，則已落第二義矣。晚唐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學漢、魏、晉與盛唐詩者，臨濟ËJT下也。學大曆ËJU以還者，曹洞下也。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故也。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然悟有淺深，有分限之悟，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漢、魏尚矣，不假悟也。謝靈運至盛唐諸公，透徹之悟也。他雖有悟者，皆非第一義也。吾評之非僭也，辨之非妄也。天下有可廢之人，無可廢之言。詩道如是也。若以為不然，則是見詩之不廣，參詩之不熟耳。試取漢、魏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晉、宋之詩而熟參之，次取南北朝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沈、宋ËJV、王、楊、盧、駱、陳拾遺之詩而熟參之，次取開元、天寶諸家之詩而熟參之，次獨取李、杜二公之詩而熟參之，又取大曆十才子之诗而熟參之，又取元和之诗而熟參之，又取晚唐诸家之诗而熟參之，又取本朝蘇、黃以下諸公之詩而熟參之，其真是非亦有不能隱者。儻猶於此而無見焉，則是為外道蒙蔽其真識，不可救藥，終不悟也。

夫詩有別材，非關書ËJW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而古人未嘗不读書、不窮理。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诗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瑩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近代諸公作奇特解會ËJX，遂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以是為诗，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於一唱三歎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務使事，不問興致；用字必有來歷，押韻必有出處，讀之終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張，殊乖忠厚之風，殆以罵詈為詩。詩而至此，可謂一厄也，可谓不幸也。然則近代之詩無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於古人者而已。國初之詩，尚沿襲唐人：王黃州ËJY學白樂天，楊文公、劉中山學李商隱，盛文肅學韋蘇州ËJZ，歐陽公學韓退之ËJ[古詩，梅聖俞學唐人平澹處ËJ\，至東坡、山谷始自出己法以為詩，唐人之風變矣。山谷用工尤深刻，其後法席盛行，海內稱為江西宗派ËKS。近世趙紫芝、翁靈舒輩，獨喜賈島、姚合之语，稍稍復就清苦之風；江湖詩人ËKT多效其體，一時自謂之唐宗；不知止入聲聞、辟支之果，豈盛唐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嗟乎！正法眼之無傳久矣。唐詩之說未唱，唐詩之道有時而明也。今既唱其體曰唐詩矣，則學者謂唐詩誠止於是耳，茲詩道之重不幸耶！故予不自量度，輒定詩之宗旨，且借禪以為喻，推原漢、魏以來，而截然謂當以盛唐為法（原註：後捨漢、魏而獨言盛唐者，謂古律之體備也），雖獲罪於世之君子，不辭也。

———节选自乾隆刻本《詩人玉屑》卷一

【注释】　①退屈：退縮屈曲。　②頓門：猶言頓悟之門。佛家以速疾證悟妙果為頓悟。　③前一節提出了他的學古主張，此節與下一節均從學古之說闡發，所以雖泛論作詩之法，實則正指出了學古之法。　④這一條各本均析為四條，今從《詩人玉屑》所引合為一條。　⑤乘有大小：佛說法因人而殊，人有智愚，故所說有深淺。其說之廣大深妙者為大乘，淺小者為小乘。　⑥宗有南北：佛教禪宗自五祖弘忍後分為南北二宗。南宗始慧能，北宗始神秀，得法雖一，而開導發悟有頓漸之異，故曰南頓北漸。　⑦正法眼：禪家語，指佛所說之正法。　⑧第一義：借用佛家語。《大乘義章》云“第一義者，亦名真諦。……彼世諦若對第一，應名第二”。　⑨聲聞、辟支果：佛家有三乘———一菩薩乘，二辟支乘，三聲聞乘。菩薩乘普濟群生，故稱大乘；辟支、聲聞僅求自度，故稱小乘。辟支，梵語獨覺之義，謂並無師承，獨自悟道也。聲聞，謂由誦經聽法而悟道者。　⑩大曆以還之詩：大曆，唐代宗年號，766到779年。大曆以還之詩，指中唐之詩。　ËJT臨濟：“臨濟宗”源出六祖弟子懷讓，懷讓傳馬祖，馬祖傳百丈，百丈傳黃蘗，黃蘗傳臨濟義玄禪師。臨濟宗至宋時，有楊歧、黃龍二派，其傳特盛。　ËJU曹洞：“曹洞宗”源出六祖弟子行思，行思傳希遷，希遷傳藥山，藥山傳雲巌，雲巌傳良价禪師，住瑞州洞山；良价傳本寂禪師，住撫州曹山，故合稱“曹洞宗”。　ËJV沈、宋：《舊唐書·文藝·沈佺期傳》云“佺期善屬文，尤長五七言之作，與宋之問齊名，時人稱為沈、宋”。　ËJW書：後人稱引多誤作“學”，非。　ËJX奇特解會：禪家語。《五燈會元》云“奇特商量”；又云“尋言逐句，求覓解會”。　ËJY王黃州：王禹偁嘗知黃州，故稱王黃州。ËJZ盛文肅學韋蘇州：盛度諡文肅，詩學韋應物。　ËJ[歐陽公學韓退之：歐陽修詩力矯昆體，以氣格為主，故與韓愈古詩相近。　ËJ\梅聖俞學唐人平澹處：歐陽修《六一詩話》稱其詩“覃思精微，以深遠閑淡為意”。　ËKS江西宗派：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謂“呂居仁近時以詩得名，自言傳衣江西，嘗作《宗派圖》，自豫章（黃庭堅）以降，列陳師道、潘大臨、謝逸、洪芻、饒節、僧祖可、徐俯，洪朋、林敏修、洪炎、汪革、李錞、韓駒、李彭、晁沖之……合二十五人，以為法嗣，謂其源流皆出豫章也。”江西派中作者，并不都是江西人。　ËKT江湖詩人：南宋錢塘書賈陳起與江湖詩人友善，刊《江湖集》《江湖前集》《江湖後集》《江湖續集》《中興江湖集》等，收戴復古諸人作品，後遂稱這些詩人為江湖派。

延伸思考

1．如何看待“以禅喻诗”在诗歌审美中的重要作用？

2．“妙悟”与“灵感”有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