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熹

朱熹（1130—1200年）字元晦，号晦庵，婺源（今属江西）人，侨寓建阳（今属福建），曾任秘阁修撰等职，晚年退居福建讲学，谥号“文”。朱熹于两宋理学家中文学修养最高，论及前代诗人每有独到之见。如称“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朱熹集宋代理学之大成，也是宋代理学家文论的集大成者。朱熹的文论，收集在《朱子语类》中的一些议论和谈话以及一些书信之中，形式自由，涉猎广泛。

《朱子语类》共一百四十卷，卷一三九题为《论文上》，卷一四零题为《论文下》。此处选文，主要概述了文与道之关系，并提出“道为文本，文皆是从道中流出”的口号。这是他对周敦颐“文以载道”说的继承与发展。在他看来，道是文的本体，文是道的表现。在创作上，朱熹提倡自然与法度的密切结合，那些务为艰深新奇、穷极华丽、驰骋工巧的文章，都是不“自然”的产物。

《答杨宋卿》中，朱熹认为诗以言志，所以衡量诗歌境界高下就不在于其言词之工拙与否，而在诗人之志。具体而言就是诗人道德内充之力，明理见性之功力。

《诗集传序》是朱熹为《诗集传》所写的序文，《诗集传》共二十卷，后人并为八卷，是宋以来《诗经》的重要注本之一。《诗集传序》简要说明了诗的产生，教化意义，风雅颂内容、体制上的区别、流变以及学诗之大旨。

有治世之文，有衰世之文，有亂世之文①。《六經》②，治世之文也。如《國語》③委靡繁絮④，真衰世之文耳。是時語言議論如此，宜乎周之不能振起也。至於亂世之文，則《戰國》⑤是也。然有英偉氣，非衰世《國語》之文之比也。楚漢間文字真是奇偉，豈易及也！

古人文章，大率只是平說而意自長。後人文章務意多而酸澀。如《離騷》初無奇字，只恁說將去，自是好。后來如魯直⑥恁地著力做，却自是不好。……

大率文章盛，則國家却衰。如唐貞觀、開元⑦都無文章，及韓昌黎⑧、柳河東⑨以文顯，而唐之治已不如前矣。

才卿問：“韓文《李漢序》頭一句甚好。”曰：“公道好，某看來有病。”陳曰：“‘文者，貫道之器。’且如《六經》是文，其中所道皆是這道理，如何有病？”曰：“不然，這文皆是從道中流出，豈有文反能貫道之理？文是文，道是道，文只如喫飯時下飯耳。若以文貫道，却是把本為末。以末為本，可乎？”

今人作文，皆不足為文。大抵專務節字⑩，更易新好生面辭語。至說義理處，又不肯分曉。觀前輩歐、蘇諸公作文，何嘗如此？聖人之言坦易明白，因言以明道，正欲使天下後世由此求之。使聖人立言要教人難曉，聖人之經定不作矣。若其義理精奧處，人所未曉，自是其所見未到耳。學者须玩味深思，久之自可見。何嘗如今人欲說又不敢分曉說！不知是甚所見。畢竟是自家所見不明，所以不敢深言，且鶻突ËJT說在裏。

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惟其根本乎道，所以發之於文，皆道也。三代ËJU聖賢文章，皆從此心寫出，文便是道。今東坡之言曰：“吾所謂文，必與道俱”，則是文自文而道自道，待作文時旋去討箇道來入放裏面，此是它大病處。

———节选自《朱子語類·論文》卷一三九

熹聞詩者，志之所之，在心為志，發言為詩ËJV。然則詩者，豈復有工拙哉？亦視其志之所向者高下如何耳。是以古之君子，德足以求其志，必出於高明純一之地ËJW，其於詩固不學而能之。

至於格律之精粗，用韻屬對比事遣辭之善否，今以魏晉以前諸賢之作考之，蓋未有用意於其間者，而況於古詩之流乎？近世作者，乃始留情於此。故詩有工拙之論，而葩藻ËJX之詞勝，言志之功隱矣。

———节选自《答楊宋卿》（節錄）《四部叢刊》本《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九

或有問於余曰：“詩何謂而作也？”余應之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ËJY。夫既有欲矣，則不能無思；既有思矣，則不能無言；既有言矣，則言之所不能盡而發於咨嗟詠ËJZ之餘者，必有自然之音響節奏而不能已焉。此詩之所以作也。”

曰：“然則其所以教者，何也？”曰：“詩者，人心之感物而形於言之餘也。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之所形有是非。惟聖人在上，則其所感者無不正，而其言皆足以為教。其或感之之雜，而所發不能無可擇者，則上之人必思所 以自反而因有以勸懲ËJ[之，是亦所以為教也。”

———节选自《詩集傳序》（節錄）《四部叢刊》影明本《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六

【注释】　①“有治世”句：《樂記·樂本篇》上有“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②《六經》：是指經過孔子整理而傳授的六部先秦古籍，包括《詩經》《尚書》《禮》《樂經》《周易》《春秋》。其中《樂經》已失傳，所以通常稱”五經”。　③《國語》：中國最早的一部國別體著作。記錄了周朝王室和魯國、齊國、晉國、鄭國、楚國、吳國、越國等諸侯國的歷史。包括各國貴族間朝聘、宴饗、諷諫、辯說、應對之辭以及部分歷史事件與傳說。　④委靡，是指文氣的衰弱不振；繁絮，是指文章遇分鋪陳堆砌。　⑤《戰國》：即《戰國策》，是一部國別體史書。主要記述了戰國時期縱橫家的政治主張和策略，展示了戰國時代的歷史特點和社會風貌，是研究戰國歷史的重要典籍。　⑥黃庭堅（1045—1105年），字魯直，洪州分寧（今江西修水）人。北宋詩人、詞人、書法家，為江西詩派開山之祖。　⑦貞觀：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年號，貞觀共23年。開元：開元為唐玄宗李隆基的年號，共計29年，史稱“開元之治”。貞觀、開元年間，唐朝國力強盛，史稱盛世。　⑧韓愈（768—824年），字退之，文學家，河南河陽（今河南省焦作孟州市）人，自稱“郡望昌黎”，世稱韓昌黎，晚年任吏部侍郎，又稱韓吏部，謚號“文”，又稱韓文公，唐宋八大家之一。明人推他為“唐宋八大家”之首，與柳宗元并稱“韓柳”，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有《昌黎先生集》。　⑨柳宗元（773—819年），字子厚，山西運城人，世稱“柳河東”“河東先生”。唐代文學家，與韓愈共同倡導唐代古文運動，為唐宋八大家之一。　⑩節字：推敲、剪裁文字。　ËJT鶻（gǔ）突：糊涂。　ËJU三代：夏、商、周三個朝代的合稱。　ËJV此句出自于《毛詩序》。　ËJW高明純一之地：此指高明純潔的心性。　ËJX葩藻：華麗，華美。ËJY此句語出《禮記·樂記》，孔穎達注疏曰：“言人初生未有情欲，是其靜秉于自然，是天性也。‘感物而動，性之欲也’者，其心難靜，感于物而心遂動，是性之所貪欲也。自然謂之性，貪欲謂之情，是情別矣。”　ËJZ《毛詩序》：“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　ËJ[勸懲：《左傳·成公十四年》：“懲惡而勸善，非圣人，誰能修之？”

延伸思考

1．如何理解“文”与“时代”的关系？

2．结合选文，谈谈“文”与“道”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