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

李清照（1084—约1156年），号易安居士，济南章丘（今属山东济南人，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女词人。著有《李易安集》《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词》，均已佚。后人有《漱玉词》辑本。今有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

这是李清照早年所作的一篇词论。它不仅是宋代第一篇有独创性、系统性的词论，而且是我国妇女写的第一篇文学批评专论。因为此文公开批评了许多词坛名家，而且出自女性之笔，故而历来争论颇大，褒贬不一。在此文中，作者总结自己和历代词家的创作实践，认为词必须能配乐歌唱，提出了“词别是一家”的主张，阐述了词的源流、内容、形式，尤其是音律上的特点，在中国词史和文学批评史上具有特殊的重要价值。本文开端，讲述了李八郎歌惊曲江宴会的故事，继而回顾词的发展历史，既肯定了各种词牌竞相出现的繁荣景象，在分析词的音律特征的同时，对当时的词人多有评点。她反对郑卫之声、靡靡之音，要求词合乐协律、富情致、高雅、浑成、铺叙、典重、故实、完美。至此，作者即提出了“别是一家”的词体界定。李清照以自己的词学造诣，就词论词，客观地表达自己的见解，第一次从理论上为词正名。

樂府聲詩并著①，最盛於唐開元、天寶間。有李八郎②者，能歌，擅天下。時新及第進士，開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隱名姓，衣冠故敝，精神慘沮③，與同之宴所。曰：“表弟願與坐末。”眾皆不顧。既酒行樂作，歌者進，時曹元謙、念奴④為冠。歌罷，眾皆咨嗟稱賞。名士忽指李曰：“請表弟歌。”眾皆哂⑤，或有怒者。及轉喉發聲，歌一曲，眾皆泣下。羅拜，曰：“此李八郎也。”

自后鄭衛之聲日熾⑥，流靡之變日煩。已有《菩薩蠻》《春光好》《莎雞子》《更漏子》《浣溪沙》《夢江南》《漁父》⑦等詞，不可遍舉。

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獨江南李氏君臣⑧尚文雅，故於“小樓吹徹玉笙寒”、“吹皺一池春水”之詞，語雖奇甚，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也！

逮至本朝，禮樂文武大備，又涵養百餘年，始有柳屯田永⑨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於世。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又有張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絳、晁次膺⑩輩繼出，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獻ËJT、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ËJU，然皆句讀不葺ËJV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者。何耶？蓋詩文分平側ËJW，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ËJX，又分清濁輕重。且如近世所謂《聲聲慢》《雨中花》《喜遷鶯》，既押平聲韻，又押入聲韻；《玉樓春》本押平聲韻，又押上去聲韻，又押入聲。本押仄聲韻，如押上聲則協，如押入聲，則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ËJY，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

乃知別是一家ËJZ，知之者少。後晏叔原、賀方回、秦少游、黃魯直ËJ[出，始能知之。又晏苦無鋪敘，賀苦少典重ËJ\。秦即專主情致，而少故實ËKS，譬如貧家美女，非不妍麗，而終乏富貴態。黃即尚故實，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價自減半矣。

———节选自《海山仙館叢書》本《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三

【注释】　①樂府聲詩并著：樂府，原是秦漢時的音樂官署，負責搜集民歌、寫詩譜樂，因此后人又將能入樂的詩稱為樂府。聲詩：樂歌，此處指樂府之外唐人用作歌詞的五、七言詩。　②李八郎，名李袞（gǔn），行八，人稱李八郎。唐代善歌者，名動京師，崔昭曾密載李袞入朝，布樂宴賓，以為盛會。令袞弊衣以出，指為表弟。合坐嗤笑之。及轉喉一發，樂人皆驚曰：“此必李八郎也”（事見唐代李肇《國史補》卷下）。　③慘沮（jǔ）：慘淡頹喪。　④曹元謙、念奴，此二人為當時著名男女歌伎。元稹《連昌宮詞》自注：“念奴，天寶中名倡，善歌。”　⑤哂（shěn）：譏笑。　⑥熾（chì），興盛貌。鄭衛之聲，本指春秋戰國時代鄭、衛兩國的民間音樂，后來用作淫靡之樂的代稱。《禮記·樂記·樂本篇》：“鄭、衛之音，亂世之音也。”《禮記·樂記·魏文侯篇》：“鄭音好濫淫志……衛音趨數煩志。”　⑦“已有”句：《菩薩蠻》等，皆為唐代教坊曲名，后用為詞調，變為詞牌名。其中只有《莎雞子》今無詞流傳。　⑧指五代南唐國主李璟、李煜父子與臣子馮延巳等。當時李璟有詞句“小樓吹徹玉笙寒”（《浣溪沙·菡萏香消翠葉殘》），馮延巳有“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謁金門》）為名句。宋馮令《南唐書·馮延巳傳》：“元宗嘗戲延巳曰：‘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馮延巳曰：‘未如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元宗悅。”　⑨柳屯田永：柳永（約987—約1051年），初名三變，字景莊，后改名永，字耆卿，行七，故人稱柳七，曾任屯田員外郎，故又稱柳屯田。祖籍河東（今山西永濟），徙居福建崇安，為北宋著名詞人。　⑩“又有張子野”句：均為北宋詞人，張子野即張先，與柳永齊名。宋子京兄弟即宋祁與兄長宋庠。　ËJT晏元獻，即晏殊（991—1055年），字同叔，仁宗時官至宰相，歐陽修、王安石均出他門下，卒謚元獻，后人尊稱晏元獻，有《珠玉集》。　ËJU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簡直就像從大海中舀取一瓢水，比喻作詞對于晏、歐、蘇來說是很容易的事。蠡（lǐ）：瓠瓢。　ËJV句讀不葺：指句子長短不齊。句讀（dòu），也叫句逗，古時文辭語意已盡處為句，語意未盡而停頓處為讀，書面上用圈和點標記；不葺（qì），長短不齊。　ËJW平側（zè），即平仄。平，指四聲中的平聲；仄，指四聲中的上、去、入三聲。詩賦及駢文中所用的字音，平聲與仄聲相互調節，使聲調和諧，謂之“調平”。　ËJX五音：據南宋張炎《詞源》，以唇、齒、喉、舌、鼻當五音。五聲：宮、商、角、徵（zhǐ）、羽，加上變宮、變徵，又稱“七聲”。五聲也稱“五音”。南朝沈約區分漢字讀音為平、上、去、入為“四聲”。唐初的元兢將五音與四聲相配，宮、商為平聲，徵為上聲，羽為去聲，角為入聲。后來又將宮、商分為陽平和陰平。“六律”，古代音樂家按樂音低到高依次命名黃鐘、大呂、太簇、夾鐘、姑洗、仲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為十二律，這十二律又分陽、陰兩部分，陽（單數）稱“律”，陰（雙數）稱“呂”，即有六律和六呂這裏是用六律指代十二律。　ËJY王介甫即王安石，曾子固即曾鞏，二人同為唐宋八大家。　ËJZ“词別是一家”：這是李清照的詞學觀點。詞與詩文存在差異，從內容、形式、音韻等方面都有著自己獨特的要求。蘇軾曾提出“以詩為詞”的觀點，對於蘇軾等人沒有完全嚴格按照詞律倚聲填詞的做法，李清照顯然是不以為然的。　ËJ[“後晏叔原”句：所举均為北宋詞人。晏叔原：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臨川（江西臨川）人，晏殊的第七子，有《小山詞》存世。賀方回：賀鑄，字方回，號慶湖遺老，原籍山陰（浙江紹興），生長于衛州（河南汲縣），有《東山詞》及《慶湖遺老集》存世。秦少游：秦觀，字少游、太虛，號淮海居士。高郵（今屬江蘇）人，有《淮海集》存世。黃魯直：黃庭堅，字魯直，號山谷道人、涪翁。分寧（江西修水）人，江西詩派的開創者，詞與秦觀齊名，有《山谷集》存世。　ËJ\典重：典雅，莊重。　ËKS故實：典故，出處。

延伸思考

1．结合所学文论，谈谈宋词之流变。

2．谈谈你对李清照“词别是一家”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