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轼

苏轼（1037—1101年），字子瞻，别号东坡居士，眉山（今四川眉山县）人，嘉祐二年进士。东坡文章纵横奔放，诗飘逸不群，词开豪放一派，书画亦有名，是继欧阳修之后北宋文坛领袖。谢民师（生卒年未详），名举廉，新淦（今江西新淦县）人，元丰八年（1085年）进士，元符三年（1100年）五月，作者由儋州内调，九月底路过广州，谢民师因以所作诗文求正于作者，并屡到作者寓所质疑。两人相处的时间虽短，情谊却深。本文是作者离开广州后答谢民师的第二封信，主要是谈自己的文学创作主张。

此文重点强调写作要随物赋形，自然运思。通常的创造要求参照的是搭建原则，喻示写文章就像盖房子一样，先有搭建框架，然后做填充。苏轼不以为然，他倡导为文“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方能“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他倡导“辞达”境界，讲究自然天成。反对模式框架，为写作而写作；反对假大空。主张创作应该有充分的表达自由，打破一切格套、成规法度。所谓“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文说》），其实就是本文中所谓“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的意思。由是，他反对尚奇猎险和模仿。他批评了扬雄故作艰深为文方式，扬雄的《太玄》《法言》诸作一字一句模经范圣，都属于雕虫篆刻。这同欧阳修指责扬雄、王通“勉焉以模言语”（《答吴充秀才书》）是一致的立场。

近奉違①，亟辱問訊②，具審起居佳勝，感慰深矣。某受性剛簡③，學迂材下，坐廢累年④，不敢復齒縉紳⑤。自還海北，見平生親舊，惘然如隔世人，況與左右無一日之雅⑥而敢求交乎？數賜見臨，傾蓋如故⑦，幸甚過望，不可言也。

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觀之熟矣，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遠。”又曰：“辭達而已矣。⑧”夫言止於達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繫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於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辭至於能達，則文不可勝⑨用矣。

揚雄好為艱深之辭，以文淺易之說；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謂“雕蟲篆刻”⑩者，其《太玄》《法言》皆是類也，而獨悔於賦，何哉？終身雕篆而獨變其音節ËJT，便謂之“經”，可乎？屈原作《離騷經》ËJU，蓋《風》《雅》之再變者ËJV，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可以其似賦而謂之“雕蟲”乎？使賈誼見孔子，升堂ËJW有餘矣，而乃以賦鄙之，至與司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眾，可與知ËJX者道，難與俗人言也。因論文偶及之耳。

歐陽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ËJY，市有定價，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貴賤也。”紛紛多言，豈能有益於左右，愧悚ËJZ不已。

所須惠力“法雨堂”两字ËJ[，軾本不善作大字，強作終不佳，又舟中局迫難寫，未能如教。然軾方過臨江，當往游焉。或僧有所欲記錄，當為作數句留院中，慰左右念親之意。今日至峽山寺ËJ\，少留即去。愈遠，惟萬萬以時自愛ËKS。

———节选自《四部叢刊》本《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四十六

【注释】　①近奉違，一本前有“軾啟”兩字。奉違：奉，敬詞；違指離別。　②“亟辱”句：亟辱：亟（qì），屢次。辱，謙詞。　③受性剛簡：秉性剛直簡慢。　④坐廢累年：作者于哲宗紹圣元年（1094年）被貶惠州（今廣東惠州市惠陽區），紹圣四年（1097年）再貶儋耳（今海南省儋縣），直至元符三年（1100年）才遇赦北歸。坐廢，因罪被貶謫之意。　⑤不敢復齒縉紳：不敢再和達官貴人交往。齒，居于同列。　⑥左右無一日之雅：这一句出自《漢書·谷永傳》，顏師古注：“雅，素也……言非宿素之交。”　⑦指一見如故。　⑧辭達而已矣，語出《論語·衛靈公》，朱熹《集注》：“詞取達意而止，不以富麗為工。”　⑨不可勝（shēng）用，指用之不窮。　⑩雕蟲篆刻：揚雄《法言·吾子》：“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為也。’”蟲書和刻符是秦八種字體中的兩種，是兒童學習的字體。這里指注重雕琢字句。　ËJT變其音節：賦體講究一定的音調和節奏，揚雄的《太玄》和《法言》即仿《易經》和《論語》而作，雕琢詞句上沒有變化，僅不用賦的格律形式而已。　ËJU《離騷經》即《離騷》，東漢王逸作《楚辭章句》，稱其為“經”。　ËJV漢代講《詩經》時，認為其中表現憂慮和諷刺的作品不合于詩之正統，故有“變風”“變雅”之說，這里以《離騷》比附風、雅，故云再變。《史記·屈原列傳》：“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ËJW古人把入門、升堂、入室比作三個由淺入深的層次。賈誼是西漢文帝時著名的政論家，曾寫過《吊屈原賦》，其遭遇和屈原類似，《史記》中司馬遷把賈誼與屈原合傳。而揚雄《法言·吾子》中卻說“如孔氏之門用賦也，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也”。蘇軾認為賈誼本比司馬相如高明，揚雄因為賈誼寫過賦，就把二者相提并論，這乃是對賈誼的一種鄙視。　ËJX知（zhì），智。　ËJY歐陽修《蘇氏文集序》：“斯文，金玉也。”蘇軾《答毛滂書》也说：“文章如金玉，各有定價，先后進相汲引，因其言以信于世，則有之矣。至其品目高下，蓋付之眾口，決非一夫能抑揚。”ËJZ愧悚（sǒng）：慚愧恐懼。　ËJ[惠力，寺名。法雨堂：惠力寺中的堂名。兩字：謂“法雨”二字（“堂”字可省去不寫，故云“兩字”）。謝民師代惠力寺求寫“法雨”二字。ËJ\峽山寺，即廣慶寺，又名飛來寺，在今廣東清遠縣清遠峽。　ËKS惟萬萬以時自愛，一本后有”不宣”兩字。自愛，自己保重。

延伸思考

1．结合自己的阅读、创作经验谈谈你对“辞达”“文理自然，姿態橫生”的理解。

2．结合苏轼此文的观点，谈谈自己对苏轼诗作的阅读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