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

欧阳修（1007—1072年），字永叔，号醉翁、六一居士，吉州永丰（今江西省吉安市永丰县）人，北宋政治家、文学家。谥号文忠，世称欧阳文忠公。唐宋八大家之一，后人将其与韩愈、柳宗元和苏轼合称“千古文章四大家”。

本文实为两部诗集之序文，一为谢景初所辑录、欧阳修为其所作之序文，一为欧阳修所辑录梅诗之序文。梅尧臣是北宋著名诗人，为欧阳修志同道合的挚友。欧阳修尤其欣赏梅圣俞，其在《书梅圣俞书稿后》中言：“长于本人情，状风物，英华雅正，变态百出……感人之至。”短短几笔，叙述了梅圣俞之人生之穷，叙述了其生活与他创造的关系。欧阳修所提出“诗穷而后工”的创作观，是继司马迁“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报任少卿书》），杜甫“文章憎命达”（《天末怀李白》），韩愈“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荆潭唱和诗序》），“不平则鸣”等论说的阐发。指明了诗歌与诗人生活的内在的关系，即不是诗歌使诗人困顿，而是诗人的生活让诗人的体验更为深刻直接，故而能达到一般人达不到的深度。“穷而后工”强调诗之工得之于人生的穷困磨炼。欧阳修所说的“不得施于世者”，就是强调仕途穷困，命运坎坷，所说的“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强调了创作的一个方面，即身处穷境，文章易成。

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①。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於古窮人之辭也。凡士之蘊其所有②而不得施於世者，多喜自放於山巔水涯，外見蟲魚草木風雲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有憂思感憤之鬱積，其興於怨刺，以道羈臣③寡婦之所歎，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④。

予友梅聖俞⑤，少以蔭補為吏⑥，累舉進士，輒抑於有司⑦，困於州縣⑧，凡十餘年。年今五十，猶從辟書⑨為人之佐，鬱其所畜，不得奮見於事業。其家宛陵，幼習於詩，自為童子，出語已驚其長老。既長，學乎六經仁義之說，其為文章，簡古純粹，不求茍說於世⑩。世之人徒知其詩而已。然時無賢愚，語詩者必求之聖俞；聖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樂於詩而發之，故其平生所作，於詩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薦於上ËJT者，昔王文康公ËJU嘗見而歎曰：“二百年無此作矣！”雖知之深，亦不果薦也。若使其幸得用於朝廷，作為雅、頌ËJV，以歌詠大宋之功德，薦之清廟ËJW，而追商、周、魯《頌》之作者，豈不偉歟！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為窮者之詩，乃徒發於蟲魚物類、羈愁感歎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窮之久而將老也。可不惜哉！

聖俞詩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謝景初ËJX，懼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陽至於吳興已來所作，次為十卷。予嘗嗜聖俞詩，而患不能盡得之，遽ËJY喜謝氏之能類次也，輒序而藏之。其後十五年，聖俞以疾卒於京師。余既哭而銘ËJZ之，因索於其家，得其遺藁千餘篇，并舊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為一十五卷。嗚呼！吾於聖俞詩論之詳ËJ[矣，故不復云。廬陵歐陽修序ËJ\。

———节选自四部叢刊本《歐陽文忠公文集》

【注释】　①少達而多窮：顯達的少，潦倒不得志的多。這是唐宋以來常見的表述。“窮”和“達”是反義詞。在古代，缺少衣食錢財一般叫“貧”，不得志，沒出路叫“窮”。②蘊其所有：胸中懷藏他所有的才學、抱負。蘊：藏蓄，積聚。　③羈（jī）臣：宦游或貶謫在異鄉為官的人。　④此句謂文人處境困頓，易于寫出好文。工為工巧之意。清錢謙益《鈍吟集序》：“詩窮而后工。詩之必窮，而窮之必工，其理然也。”　⑤梅堯臣（1002—1060年）字圣俞，世稱宛陵先生，北宋著名詩人，宣州宣城（今屬安徽）人。宣城古稱宛陵。　⑥蔭（yìn）：蔭補，宋有恩蔭制度。梅圣俞的叔父梅詢，官至翰林侍讀學士。圣俞初試不第，憑叔父之職務蔭補河南主簿。　⑦有司：主管官員，這里指主考官。　⑧梅圣俞做過桐城、河南、河陽主簿，德興、建德、樊城知縣。　⑨辟（bì）書：征聘的文書。梅接受別人的聘任，作為幕僚。此處指辟為忠武、鎮安兩軍判官。　⑩此句言梅圣俞文章精簡古樸，不求粉飾取悅于世。“说”通“悦”。梅圣俞是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中堅，與歐陽修一道反對浮靡文風。　ËJT薦於上：推薦給皇上。　ËJU王文康：王曙，字晦叔，謚“文康”，仁宗時任宰相。他曾對梅圣俞言：“子之詩有晉宋遺風，自杜子美沒后二百年不見此作。”　ËJV雅、頌：《詩經》中有《大雅》《小雅》《商頌》《周頌》和《魯頌》。《大雅》是朝會樂歌，《頌》是祭祀樂歌。此處借指歌頌功德的正統詩歌。ËJW清廟：本指祭祀周文王的廟，后泛指皇帝之廟堂。　ËJX謝景初：字師厚，號今是翁，杭州富陽人，慶曆進士。博學能文，尤長于詩。其為謝降之子，圣俞內侄，黃庭堅的岳父。ËJY遽（jù）：遂之意。　ËJZ歐陽修寫有《梅圣俞墓志銘》。　ËJ[歐陽修在其《書梅圣俞稿后》和《六一詩話》里均論及，再者此段乃補寫，故為略說。　ËJ\據清代沈德潛《唐宋八家文讀本》云：“此文前三段（從篇首到“輒序而藏之”作于梅圣俞生時，為謝景初所編的圣俞詩集之序，寫于慶曆六年（1046年）。此段乃是作者在圣俞死后重新編梅集的補寫，寫于公元1061年。

延伸思考

1．结合自己读和写的体验，进一步思考文人之“穷”与诗歌之“工”的关系。

2．结合梅圣俞的作品，谈谈你对欧阳修“诗穷而后工”理论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