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图

司空图（837—908年），字表圣，自号知非子，又号耐辱居士。祖籍临淮（今安徽泗县东南），自幼随家迁居河中虞乡（今山西永济）。唐懿宗咸通十年（869年）进士及第，官至知制诰，中书舍人，唐末农民起义后隐居中条山。朱温代唐，后梁开平二年（908年），司空图绝食而死。有《司空表圣文集》十卷，《诗集》三卷。

《与李生论诗书》是司空图诗论的代表作。作者着重从韵味的角度谈诗歌意境的创造，认为好诗必须有“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而这个“味”还必须满足“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的要求，要能给读者留下联想和回味的余地，从而达到“思与境偕”的“诣极”。司空图的“韵味说”，源于钟嵘的“滋味说”，又有所发展和深化，并对后世产生了相当深远的影响。此外，司空图还结合自己的诗歌创作，谈到了作品来源于生活的问题。他虽然标举“讽喻”，却实际上更偏向于抒写闲情逸致方面。

文之難，而詩之難尤難①。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為辨於味而後可以言詩也②。江嶺③之南，凡足資於適口者，若醯④，非不酸也，止於酸而已；若鹺⑤，非不鹹也，止於鹹而已。華之人以充饑而遽輟者⑥，知其鹹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彼江嶺之人，習之而不辨也，宜哉。詩貫六義，則諷諭、抑揚、渟蓄、溫雅，皆在其間矣⑦。然直致所得，以格自奇。前輩諸集，亦不專工於此，矧⑧其下者耶！王右丞、韋蘇州澄澹精致⑨，格在其中，豈妨於遒舉哉⑩？賈浪仙誠有警句ËJT，視其全篇，意思殊餒ËJU，大抵附於蹇澀ËJV，方可致才，亦為體之不備也，矧其下者哉！噫！近而不浮ËJW，遠而不盡ËJX，然後可以言韻外之致耳ËJY。

愚幼常自負，既久而逾覺缺然。然得於早春，則有“草嫩侵沙短，冰輕著雨銷”ËJZ。又“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時天”ËJ[。（原註：“上句云：‘隔谷見雞犬，山苗接楚田’。”）又“雨微吟足思，花落夢無憀”ËJ\。得於山中，則有“坡暖冬生筍，松涼夏健人”ËKS。又“川明虹照雨，樹密鳥衝人”ËKT。得於江南，則有“戍鼓和潮暗，船燈照島幽”ËKU。又“曲塘春盡雨，方響夜深船”ËKV。又“夜短猿悲減，風和鵲喜靈”ËKW。得於塞下，則有“馬色經寒慘，雕聲帶晚飢”ËKX。得於喪亂，則有“驊騮思故第，鸚鵡失佳人”ËKY。又“鯨鯢入海涸，魑魅棘林高”ËKZ。得於道宮，則有“碁聲花院閉，幡影石幢幽”ËK[。得於夏景，則有“地涼清鶴夢，林靜肅僧儀”ËK\。得於佛寺，則有“松日明金象，苔龕響木魚”ËLS。又“解吟僧亦俗，愛舞鶴終卑”ËLT。得於郊園，則有“遠陂春早滲，猶有水禽飛”ËLU。（原註：“上句‘綠樹連村暗，黃花入麥稀’。”）得於樂府，則有“晚粧留拜月，春睡更生香”ËLV。得於寂寥，則有“孤螢出荒池，落葉穿破屋”ËLW。得於愜適，則有“客來當意愜，花發遇歌成”ËLX。雖庶幾不濱於淺涸，亦未廢作者之譏訶也ËLY。又七言云：“逃難人多分隙地，放生鹿大出寒林”ËLZ。又“得劍乍如添健僕，亡書久似憶良朋”ËL[。又“孤嶼池痕春漲滿，小欄花韻午晴初”ËL\。又“五更惆悵迴孤枕，猶自殘燈照落花”ËMS。（原註：“上句‘故國春歸未有涯，小欄高檻別人家’。”）又“殷勤元旦日，歌舞又明年”ËMT。（原註：“上句‘甲子今重數，生涯只自憐’。”）皆不拘於一概也。

蓋絕句之作，本於詣極ËMU，此外千變萬狀，不知所以神而自神也ËMV，豈容易哉？今足下之詩，時輩固有難色ËMW，倘復以全美為工，即知味外之旨ËMX矣。勉旃ËMY。某再拜。

———节选自《四部叢刊》影舊鈔本《司空表聖文集》卷二

【注释】　①此句《全唐文》作“詩尤難”，此據《唐文粹》。　②辨於味而後可以言詩也：味指韻味，是司空圖重點標舉的一種審美觀念，與後面的“韻外之致”、“味外之旨”意思相同。司空圖認為只有懂得味在於鹹酸之外，才能真正得詩中三昧。評論詩歌也是如此。　③江嶺：江指長江；嶺指五嶺，即大庾、始安、臨賀、桂陽、揭陽諸嶺。　④醯（xī）：即醋。　⑤鹺（cuó）：即鹽。　⑥華之人：即陜西華山一帶的人，指代中原地區的人。遽輟：立刻停止。　⑦“詩貫六義”三句：這里是說，詩用六義，諷諭、抑揚、渟蓄、溫雅等效用也便蘊含其中了。其中諷諭是詩的作用，後三者則是詩的情調。渟蓄，清澹含蓄。　⑧矧（shěn）：況且。　⑨王右丞：即王維，因官至尚書右丞而得名；韋蘇州：即韋應物，因居官蘇州刺史而得名。澄澹，指風格清深澹遠。精致，指語言的精工。⑩遒舉：指筆力的挺拔，不粘滯。　ËJT賈浪仙誠有警句：賈浪仙，即賈島，字閬仙，一作浪仙。中唐後期詩人，專寫五言律詩，以清苦僻澀為宗。警句，即如世傳的“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之類。　ËJU意思殊餒：謂其作品內容不夠充實，空虛無力。　ËJV蹇澀：蹇礙，生澀。蹇，艱深；澀：不流暢。　ËJW近而不浮：謂詩的形象真切鮮明，近在眼前，卻不使人感到浮淺。　ËJX遠而不盡：指詩的境界深遠，也指詩的意蘊深厚，在言外有不盡的余意。　ËJY韻外之致：韻，指詩的語言。這句是說言外之意無窮。以上三句都是針對中唐以後詩壇上偏勝詩風來說的，即風格單一，意盡句中，難談余味。司空圖倡“韻外之致”，強調的是一種含蓄蘊藉、意在言外的風格。　ËJZ“草嫩侵沙短”二句：見司空圖詩《早春》。以下司空圖皆以自己的作品舉例。　ËJ[“人家寒食月”二句：全篇已佚。　ËJ\“雨微吟足思”二句：見其詩《下方》之二。　ËKS“坡暖冬生筍”二句：見其詩《下方》之一。　ËKT“川明虹照雨”二句：見其詩《華下送文浦》。　ËKU“戍鼓和潮暗”二句：見其詩《寄永嘉崔道融》。　ËKV“曲塘春盡雨”二句：見其詩《江行》。　ËKW“夜短猿悲減”二句：全篇已佚。　ËKX“馬色經寒慘”二句：見其詩《塞上》。　ËKY“驊騮思故第”二句：全篇已佚。　ËKZ“鯨鯢入海涸”二句：全篇已佚。　ËK[“碁聲花院閉”二句：全篇已佚。　ËK\“地涼清鶴夢”二句：全篇已佚。　ËLS“松日明金象”二句：見其詩《上陌梯寺懷舊僧》。　ËLT“解吟僧亦俗”二句：見其詩《僧舍貽友》。　ËLU“遠陂春早滲”二句：見其詩《獨望》。　ËLV“晚粧留拜月”二句：全篇已佚。　ËLW“孤螢出荒池”二句：見其詩《秋思》。　ËLX“客來當意愜”二句：見其詩《長安贈王註》。　ËLY“雖庶幾”二句：這是司空圖對其五言詩句的自謙之語，意謂上面所列舉的這些詩句，即便似乎不會認為近於淺陋枯槁，但是仍免不了會受到真正的大詩人的譏笑。濱，同“瀕”，接近。ËLZ“逃難人多分隙地”二句：見其詩《山中》。　ËL[“得劍乍如添健僕”二句：見其詩《退棲》。　ËL\“孤嶼池痕春漲滿”二句：見其詩《光啟四年春戊申》句。　ËMS“五更惆悵迴孤枕”二句：見其詩《華上》。　ËMT“殷勤元旦日”二句：見其詩《元日》。　ËMU詣極：極高的造詣。　ËMV不知所以神而自神也：這句話意思是說，不知道為什麽會神韻天成，而它卻自己已神韻天成了。這“神”是司空圖所指詩的最高境界，自然生動，渾然天成。　ËMW時輩固有難色：時輩，同時代的詩人。固，固然。難色，為難的神色。此句謂同時代的詩人與李生的詩相比美，是不容易的，即李生的詩已達到了相當高的成就。

ËMX味外之旨：即情味之外的意旨，咀嚼不盡的詩味，與前文之“鹹酸之外”、“韻外之致”意思相近。　ËMY勉旃（zhān）：鼓勵語。旃，助詞，“之焉”二字的合讀。

延伸思考

1．怎样理解司空图“思与境偕”的诗学思想？

2．谈谈司空图的“韵味说”对钟嵘“滋味说”的发展和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