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愈

韩愈（768—824年），字退之，河南河阳（今孟县）人，祖籍河北昌黎，世称韩昌黎。贞元八年（792年）进士，先后为节度使推官、监察御史，德宗末因上书论时政之弊而被贬。宪宗时曾任国子博士、史馆修撰、中书舍人等职。元和十四年（819年）因谏阻宪宗奉迎佛骨被贬为潮州刺史。穆宗时历任国子祭酒、兵部侍郎、吏部侍郎、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卒谥文。韩愈与柳宗元同为中唐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主张文以载道，破骈为散，开辟了中唐以来古文的发展道路，为唐宋散文八大家之首，有《昌黎先生集》传世。

《送孟东野序》是韩愈为孟郊去江南就任溧阳县尉而作的一篇赠序。全文主要针对孟郊“善鸣”而终生困顿的遭遇进行论述，提出了“不平则鸣”的重要观点：“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从文中涉及的历代人物特别是文人墨客来看，大多是在世时不得志者，因此，韩愈的“不平则鸣”论其实是对司马迁“发愤著书”说的继承和发展，并启迪了后来欧阳修提出的“穷而后工”说。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②，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樂也者，鬱於中而泄於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維天之於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敓③，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其於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其在唐虞，咎陶④、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於《韶》以鳴。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⑤。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於《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⑥其弗信矣乎！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⑦。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⑧、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到、田駢、鄒衍、尸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⑨，皆以其術⑩鳴。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於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數ËJT以急，其辭淫以哀ËJU，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將天醜ËJV其德，莫之顧邪？何為乎不鳴其善鳴者也！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ËJW，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ËJX。從吾遊者，李翺、張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耶，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

東野之役於江南也ËJY，有若不釋然ËJZ者，故吾道其命於天者以解之。

———节选自《四部叢刊》影印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卷十九

【注释】　①孟東野：即孟郊（751－814年），中唐著名詩人，長於五言，詩多悲苦之聲。本文為韓愈送孟郊赴溧陽縣尉時作。　②梗：阻塞。韓愈《原道》：“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③推敓：敓，古“奪”字，推奪，推移。　④咎陶：即皋陶，傳說為輔佐堯舜的賢臣。　⑤夏之時句：夏太康失德，其兄弟五人作歌諷之。　⑥“傳曰”句：《論語·八佾》：“儀封人請見，曰：君子之至於斯也，吾未嘗不得見也。從者見之。出而曰：二三子何患於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邢昺疏：“木鐸，金鈴木舌，施政教時所振也。言天將命孔子製作法度以號令於天下，如木鐸以振文教也。”⑦荒唐之辭：廣大而不著邊際的言辭。《莊子·天下》：“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　⑧臧孫辰：復姓臧孫，名辰，春秋時魯國大夫，諡文仲。《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載穆叔云：“魯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歿，其言立。”　⑨“楊朱”句：楊朱：戰國衛人，主張“為我”、“無君”，其著作不傳，散見於《孟子》等書。管夷吾：即管仲，春秋時齊桓公相，有《管子》二十四卷。申不害：戰國時韓昭侯相，主刑名，有《申子》。到：戰國前期趙人，主黃老，有《慎子》四十二篇。田駢：戰國齊人，尚道家，有《田子》二十五篇。鄒衍：戰國齊人，倡陰陽五行說，有《鄒子》四十九篇。尸佼：戰國楚人，雜家，有《尸子》二十篇。　⑩術：在韓愈看來，儒家仁義之道以外，如老莊等學問都只是“術”，有某種擅長而已，顯然有貶低之意。　ËJT節：節奏。數：頻繁，迫促。　ËJU其辭淫以哀：語言放縱而哀婉。淫：過度。　ËJV醜：厭憎。ËJW“陳子昂”句：蘇源明：字弱夫，天寶進士，肅宗時官至秘書少監，有集三十卷。李觀：字元賓，貞元進士，文與韓愈齊名，有《李文公集》十卷。　ËJX“其他”句：其他：指孟郊詩歌以外的作品。浸淫：接近，靠近。　ËJY“東野”句：指孟郊赴溧陽上任，溧陽在今江南，今屬江都。　ËJZ不釋然：心情鬱悶不舒暢。

延伸思考

1．试结合韩愈文中所举文人的创作实际谈谈“不平则鸣”的含义。

2．试比较韩愈“不平则鸣”说与司马迁“发愤著书”说的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