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　然

皎然（约720—804年），俗姓谢，字清昼，湖州长城（今浙江长兴）人。自言是谢灵运后裔，天宝间在杭州出家受戒，为唐代最有名的诗僧、茶僧。大历、贞元年间与颜真卿、韦应物、刘长卿等相唱和，有诗名。今存诗470余首，有《杼山集》（一名《皎然集》）传世。

皎然论诗基本沿王昌龄、殷璠一路，也是侧重探讨意境和诗格。他的《诗式》是当时诗格一类作品中较有价值的一部。所谓“诗式”就是诗的法则。他认为诗歌是“众妙之华实，六经之菁英”，首先就确认了诗歌的崇高地位，据此他以“高”“逸”“贞”“忠”等十九字概括诗体的分别，其中以“高”、“逸”为首，说明皎然论诗，上承钟嵘，反对雕绘，崇尚自然，但他同时又指出，崇尚自然并非“不假修饰，任其丑朴”，并非“不要苦思”。恰恰相反，取境之时必须“精思”。唯有“精思”，才能洞察对象的底蕴，然后形诸文字，“始见奇句”；“观其气貌，有似等闲”，好像“不思而得”。这就是“至丽而自然，至苦而无迹。”

《诗式》中随后论及的明势、明四声、诗有四不、诗有四深、诗有二要、诗有二废、诗有四离、诗有六迷、诗有六至、诗有七德诸条均是达到“高”、“逸”的方法，希望诗人能惨淡经营，出之自然。

对于既成的作品，皎然认为“两重意已上，皆文外之旨”。这里接触到了诗歌的形象所包孕的客观意义的丰富性。他还认为高手之作，“但见情性，不睹文字，盖诗道之极也”。这就进一步说明，皎然已经意识到诗中的思想内容不是通过抽象的语言文字的直白，而是借助于形象的真实描写显现出来的。这些精到的艺术见解启迪了后来的司空图。

夫詩者，眾妙之華實①，六經之菁英②，雖非聖功，妙均於聖③。彼天地日月，元化之淵奧④，鬼神之微冥，精思一搜，萬象不能藏其巧。其作用⑤也，放意須險⑥，定句須難，雖取由我衷，而得若神授。至如天真挺拔之句，與造化爭衡，可以意冥⑦，難以言狀，非作者不能知也。洎西漢以來，文體四變⑧，將恐風雅寖泯⑨，輒欲商較以正其源。今從兩漢以降，至於我唐，名篇麗句，凡若干人，命曰《詩式》，使無天機者坐致天機⑩。若君子見之，庶有益於詩教矣。（《總序》）

高手述作，如登荆、巫ËJT，覿三湘、鄢、郢山川之盛ËJU，縈回盤礴ËJV，千變萬態（文體開闔作用之勢）。或極天高峙，崒ËJW焉不群，氣騰勢飛，合沓相屬（奇勢在工）。或修江耿耿ËJX，萬里無波，欻ËJY出高深重復之狀（奇勢雅發）。古今逸格，皆造其極妙矣。（《明勢》）

樂章有宮商五音之說，不聞四聲。近自周颙、劉繪ËJZ流出，宮商暢於詩體，輕重低昂之節，韻合情高，此未損文格。沈休文酷裁八病ËJ[，碎用四聲，故風雅殆盡。後之才子，天機不高，為沈生弊法所媚，懵然隨流，溺而不返。（《明四聲》）

評曰：康樂公ËJ\早歲能文，性穎神澈，及通內典ËKS，心地更精。故所作詩，發皆造極，得非空王之ËKT道助邪？夫文章，天下之公器，安敢私焉？曩者嘗與諸公論康樂為文，真於情性，尚於作用，不顧詞彩，而風流自然。彼清景ËKU當中，天地秋色，詩之量也ËKV；慶雲ËKW從風，舒卷萬狀，詩之變也。不然，何以得其格高、其氣正、其體貞、其貌古、其詞深、其才婉、其德宏、其調逸、其聲諧哉？至如《述祖德》一章，《擬鄴中》八首，《經廬陵王墓》《臨池上樓》，識度高明，蓋詩中之日月也，安可攀援哉？惠休所評“謝詩如芙蓉出水”ËKX，斯言頗近矣，故能上躡風騷，下超魏晉，建安制作，其椎輪ËKY乎？（《文章宗旨》）

評曰：或云：詩不假修飾，任其醜樸，但風韻正，天真全，即名上等。予曰：不然，無鹽闕容而有德ËKZ，曷若文王太娰有容而有德乎ËK[？又云：不要苦思，苦思則喪自然之質。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時，須至難至險，始見奇句。成篇之後，觀其氣貌，有似等閑，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有時意靜神王，佳句縱橫，若不可遏，宛如神助。不然，蓋由先積精思，因神王而得乎？（《取境》）

評曰：兩重意已上，皆文外之旨。若遇高手如康樂公，覽而察之，但見情性，不覩文字，蓋詩道之極也。向使此道尊之於儒，則冠六經之首；貴之於道，則居眾妙之門ËK\；精之於釋，則徹空王之奧。但恐徒揮其斤而無其質ËLS，故伯牙所以歎息也ËLT。疇昔國朝協律郎吳兢與越僧玄監集秀句ËLU，二子天機素少，選又不精，多采浮淺之言，以誘蒙俗。特入瞽夫偷語之便，何異借賊兵而資盜糧ËLV，無益於詩教矣。（《重意詩例》）

評曰：夫詩人之思初發，取境偏高，則一首舉體便高；取境偏逸，則一首舉體便逸ËLW。才性等字亦然ËLX。體有所長，故各歸功一字。偏高、偏逸之例，直於詩體篇目風貌。不妨一字之下，風律外彰，體德內蘊，如車之有轂，眾美歸焉ËLY。其一十九字，括文章德體，風味盡矣，如《易》之有《彖辭》焉ËLZ。今但註於前卷中，後卷不復備舉。其比興等六義，本乎情思，亦蘊乎十九字中，無復別出矣。

高，風韻朗暢曰高。逸，體格閑放曰逸。貞，放詞ËL[正直曰貞。忠，臨危不變曰忠。節，持操不改曰節。志，立性不改曰志。氣，風情耿介曰氣。情，緣境ËL\不盡曰情。思，氣多含蓄曰思。德，詞溫而正曰德ËMS。誡，檢束防閑ËMT曰誡。閑，情性疎野曰閑。達，心迹曠誕曰達。悲，傷甚曰悲。怨，詞調悽切曰怨。意，立言盤泊曰意。力，體裁勁健曰力。靜，非如松風不動，林狖ËMU未鳴，乃謂意中之靜。遠，非如渺渺望水，杳杳看山，乃謂意中之遠。（《辨體有一十九字》）

———节选自李壯鷹《詩式校註》

【注释】　①眾妙：天地間眾多微妙的事物。語本《老子》：“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華實：精華。　②菁英：精華，精英。　③“雖非”句：意謂詩雖然不是聖人所創，但其妙處卻與聖功相同。　④元化：即造化，天地。淵奧：深奧。晉葛洪《抱樸子·行品》：“甄《墳》《索》之淵奧，該前言以窮理者，儒人也。”清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一：“古人文字淵奧，非精思冥會，不能遽通。”　⑤作用：這裏指詩歌創作中的藝術構思活動，語出佛學典籍，如《傳燈錄》：“性在何處？曰：性在作用。”　⑥放意：即立意構思。險：指出人意外。　⑦意冥：意中暗合，意念與外物達成默契，即意會。　⑧文體四變：沈約《謝靈運傳論》曾稱“文體三變”，這里再加唐時古體向近體一變，為“四變”。　⑨寖泯：逐漸消失。　⑩天機：這里指不期而至的創作靈感。　ËJT衡、巫：指位於長江中游的荊山和巫山。　ËJU覿（dí）：見，看見，相見。三湘：湘江上游與漓水合稱漓湘；中游與瀟水合稱瀟湘；下游與蒸水合稱蒸湘，是為“三湘”。一般用以泛指湖南全省。鄢、郢：古地名，鄢在今湖北宜城一帶，郢在今湖北江陵一帶。　ËJV盤礴：通“磅礴”，廣大壯闊貌。　ËJW崒：山高峻貌。　ËJX修江：即長江。耿耿：這里指江水澄澈明亮。　ËJY欻（xū）：忽然，迅疾。　ËJZ周顒、劉繪：南齊永明時人，與沈約同為聲律說的倡導者。ËJ[沈休文：即沈約，齊梁時詩人。酷裁：嚴格制定。八病：古代關於詩歌聲律的術語。為沈約所提出，即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旁紐、正紐等八種創作五言詩時應避免的聲律上的毛病。　ËJ\康樂公：即謝靈運，晉時襲封康樂公，著名詩人，並通佛學。　ËKS內典：即佛典。　ËKT空王之道：即佛道。　ËKU景：日光。　ËKV詩之量：這里指謝靈運詩歌境界闊大。　ËKW慶雲：五色雲。　ËKX語本鍾嶸《詩品》引湯惠休云：“謝詩如芙蓉出水，顏詩如錯彩鏤金。”　ËKY椎輪：無輻條的原始車輪，比喻事務的最初形態。ËKZ“無鹽”句：指春秋時齊國無鹽邑女子鐘離春，容顏醜陋卻德才兼備，為齊宣王立為王后。事見劉向《列女傳》。　ËK[太姒：周文王妻，容顏美麗而“仁而有道”。　ËK\眾妙之門：語出《老子》：“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指宇宙間一切奧妙變化的總門道。　ËLS揮其斤而無其質：斤，斧頭；質，對象。意謂有好的作品而無知音可以相對應。典出《莊子·徐無鬼》。　ËLT伯牙：春秋時人，善鼓琴。《呂氏春秋·本味篇》載伯牙鼓琴遇知音锺子期，後來锺子期意外去世，伯牙失去知音，破琴絕弦終生不再鼓琴的故事。ËLU協律郎：古代官職，掌管音律，唐時為正八品上。吳兢，應作元兢；玄監，一作“元鑒”，《新唐書·藝文志》著錄有其人所編《古今詩人秀句》二卷。　ËLV此句意謂弄巧成拙，適得其反。語本《史記·范雎蔡澤列傳》。　ËLW這里是說詩歌的美學品格與詩人營造意境時候的“高”、“逸”等取向有關，以下具體分為十九體。　ËLX才性：即詩人的才能情性。這句是說詩人的品性也可以用十九體來分。　ËLY“如車之有轂”二句：語出《老子》：“三十輻，共一轂。”這句是說車輪的眾多輻條都以車軸為中心轉動，用來比喻一首詩歌往往有一種主體風格，以之為核心，還能呈現出多種審美特徵。　ËLZ彖辭：《易經》中各卦下說明該卦基本含義的文辭。傳為文王所作。　ËL[放詞：猶言發語。

ËL\緣境：一作“緣景”，本佛家語，這里指詩情觸境而發。皎然詩《秋日遙和盧使君》：“詩情緣境發。”　ËMS“溫而”句：溫：溫厚。正：正直。　ËMT防閑：防範。　ËMU狖（yòu）：長尾猿。

延伸思考

1．结合具体作品分析皎然关于“取境”的难易两种状态的认识。

2．如何理解皎然“两重意已上，皆文外之旨”的诗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