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勰

本篇主要探讨了文学批评与鉴赏的相关问题。作者主要强调了以下观点：（1）批判了文学批评与鉴赏中的诸种积弊，如“贵古贱今”“文人相轻”“信伪迷真”等现象。（2）分析了文学批评与鉴赏不能做到客观公允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篇章杂沓，质文交加”，故而“文情难鉴”；另一方面则是由于批评与鉴赏者“知多偏好，人莫圆该”所致。（3）提出文学批评鉴赏的原则、方法，即在“博观”基础上，本着“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的批评原则，通过“六观”方法去“平理若衡，照辞如镜”，做到全面、公正、客观、公允地批评、评价文学作品。刘勰的文章批评论是深刻而有指导性意义的。

知音其難哉①！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夫古來知音，多賤同而思古②，所謂“日進前而不御，遙聞聲而相思也”。③昔《儲說》④始出，《子虛》⑤初成，秦皇、漢武，恨不同時。既同時矣，則韓囚而馬輕⑥，豈不明鑒同時之賤哉？至於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毅云：“下筆不能自休”⑦。及陳思論才，亦深排孔璋⑧；敬禮請潤色，歎以為美談⑨；季緒好詆訶，方之於田巴⑩，意亦見矣。故魏文稱“文人相輕”ËJT，非虛談也。至如君卿脣舌，而謬欲論文ËJU，乃稱史遷著書，諮東方朔，於是桓譚之徒，相顧嗤笑。彼實博徒，輕言負誚ËJV，況乎文士，可妄談哉！故鑒照洞明，而貴古賤今者，二主ËJW是也；才實鴻懿，而崇己抑人者，班曹是也ËJX；學不逮文ËJY，而信偽迷眞者，樓護是也；醤瓿之議，豈多歎哉ËJZ！

夫麟鳳與麏雉懸絶ËJ[，珠玉與礫石超殊ËJ\，白日垂其照，青眸寫其形ËKS。然魯臣以麟為麏ËKT，楚人以雉為鳳ËKU，魏氏以夜光為怪石ËKV，宋客以燕礫為寳珠ËKW。形器易徵ËKX，謬乃若是；文情難鑒，誰曰易分？

夫篇章雜沓ËKY，質文交加，知ËKZ多偏好，人莫圓該ËK[。慷慨者逆聲而擊節ËK\，醖籍者見密而髙蹈ËLS，浮慧者觀綺而躍心ËLT，愛奇者聞詭而驚聽ËLU。會己則嗟諷ËLV，異我則沮棄ËLW，各執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ËLX：所謂“東向而望，不見西牆”也ËLY。

凡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ËLZ；故圓照之象ËL[，務先博觀。閱喬岳以形培塿ËL\，酌滄波以喻畎澮ËMS，無私於輕重，不偏於憎愛，然後能平理若衡ËMT，照辭如鏡矣。是以將閲文情，先標六觀ËMU：一觀位體，二觀置辭，三觀通變，四觀奇正，五觀事義，六觀宮商ËMV。斯術ËMW既形，則優劣見矣。

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ËMX，沿波討ËMY源，雖幽必顯。世逺莫見其面，覘文輙見其心ËMZ。豈成篇之足深，患識照ËM[之自淺耳。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況形之筆端，理將焉匿ËM\？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ËNS則形無不分，心敏則理無不逹ËNT。然而俗監之迷者ËNU，深廢淺售ËNV，此荘周所以笑《折楊》ËNW，宋玉所以傷《白雪》也ËNX。昔屈平有言：“文質疎內，衆不知余之異采ËNY。”見異唯知音耳。揚雄自稱“心好沈博絶麗之文ËNZ”，其事浮淺ËN[，亦可知矣。夫唯深識鑒奧，必歡然內懌ËN\，譬春臺之熙衆人，樂餌之止過客ËOS。蓋聞蘭為國香，服媚彌芬ËOT；書亦國華，翫澤方美ËOU：知音君子，其垂意焉。

贊曰：洪鍾萬鈞，夔曠所定ËOV。良書盈篋，妙鑒廼訂ËOW。流鄭淫人，無或失聽ËOX。獨有此律，不謬蹊徑ËOY。

———节选自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卷十

【注释】　①知音：《列子·湯問》載：“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锺子期曰：‘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曰：‘洋洋兮若江河’。锺子期死，伯牙絕弦，以無知音者。”這裏化用此典來闡述文學鑒賞的若干問題。　②“多賤”句：同：同時代的作家。古：前輩作家。③“日进前”二句：日：每天。進前：近前、面前。御：用。聲：名聲。語出《鬼谷子·內楗》。　④《儲說》：指《韓非子》中的《內儲說》《外儲說》。　⑤《子虛》：指司馬相如《子虛賦》。　⑥典出《史記·老莊申韓列傳》：“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曰：‘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又《漢書·司馬相如傳》：“蜀人楊得意為狗監侍上。上讀《子虛賦》而善之，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又《史記·老莊申韓列傳》載：“（韓非）未信用。李斯、姚賈害之。……秦王以為然，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遺非藥，使自殺。”按：司馬相如受詔後為“郎”，被視為倡優弄臣，晚年罷官閒居，鬱鬱而終。　⑦語出曹丕《典論·論文》。　⑧陳思：即曹植，被封為陳王，諡號“思”。孔璋：陳琳之字。典見曹植《與楊德祖書》：“以孔璋之才，不閑於辭賦，而多自謂能與司馬長卿同風，譬畫虎不成，反為狗也。”　⑨敬禮：即丁廙（yì）（？—？220年），字敬禮，沛郡（今安徽濉溪）人，漢末作家。典見曹植《與楊德祖書》：“昔丁敬禮嘗作小文，使僕潤飾之，僕自以才不過若人，辭不為也。敬禮謂僕：‘卿何所疑。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後世誰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歎此達言，以為美談。”　⑩季緒：劉修之字，漢末作家。詆訶：誹謗。田巴：戰國時齊國辯士。方：比擬。曹植《與楊德祖書》：“劉季緒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詆訶文章，掎摭（jǐzhí）利病。昔田巴毀五帝、罪三王，訾五霸於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魯連一說，使終身杜口。劉生之辯，未若田氏；今之仲連，求之不難，可無歎息乎？”　ËJT語出曹丕《典論·論文》：“文人相輕，自古而然。”　ËJU君卿：樓護，西漢末年辯士。唇舌：指有口才。謬：謬見。　ËJV彼：指樓護。博徒：賭徒。輕言：草率之言。負誚：遭受嘲諷。　ËJW二主：指上文的秦皇、漢武。　ËJX鴻懿：大而美。班、曹：班固、曹植。　ËJY逮：及。學不逮文：學問膚淺而不足以品評文章。　ËJZ瓿（bù）：小瓦罐。醬瓿之議：語見《漢書·揚雄傳贊》：“雄著《太玄》，劉歆嘗觀之，謂雄曰：‘空自苦……吾恐後人用覆醬瓿也。’”多：多餘。　ËJ[麏（jūn）：同“麇”，獐子。懸絕：差異很大。　ËJ\礫（lì）石：碎石。超殊：義同“懸絕”。　ËKS其：代指上句所列舉事物。青眸：黑眼珠。　ËKT典見《孔叢子·記問》：“叔孫氏之車子曰鉏商，樵於野而獲獸焉。眾莫不識，以為不祥，棄之五父之衢。冉有告孔子曰：‘麏身而肉角，豈天之妖乎？’夫子曰：‘今何在？吾將觀焉。’遂往，謂其禦高柴曰：‘若求之言，其必麟乎！’到視之，果信。”ËKU典見《尹文子·大道》：“楚有擔山雉者，路人問何鳥也？擔雉者欺之曰：‘鳳凰也。’買而獻之楚王。”　ËKV典出《尹文子·大道》：“魏之田父，得玉徑尺，弗知其玉也，以告鄰人。鄰人紿之曰：‘怪石也。’歸而置之廡下，明照一室，怪而棄之於野。”　ËKW典出《藝文類聚》所引《闞子》：“宋之愚人得燕石於梧台之東，歸而藏之，以為寶。周客聞而觀焉，掩口而笑曰：‘此特燕石也，其與瓦甓不殊。’”　ËKX征：驗證。　ËKY雜遝（tà）：紛雜。　ËKZ知：知音。　ËK[該：兼備。　ËK\逆：迎。擊節：拍節應和以表示欣賞。　ËLS醖（yùn）籍：含蓄雋永。密：縝密。高蹈：情思活躍。　ËLT浮慧者：浮華小慧之士。綺：華麗的絲織品，本處指華麗的作品。躍心：歡心雀躍。　ËLU詭：新奇。驚聽：以為動聽。ËLV會：契合。會己：契合自己的愛好。嗟諷：誦頌不已。　ËLW異我：不符合自己的愛好。沮棄：沮然放棄。　ËLX一隅之解：片面的理解。擬：衡量。　ËLY語出《淮南子·氾論》：“故東面而望，不見西牆；南面而視，不睹北方。”氾（fàn）：同“泛”。　ËLZ操千曲而後曉聲：《太平御覽》引桓譚《新論》：“成少伯工吹竽，見安昌候張子夏鼓瑟，謂曰：‘音不通千曲以上，不足以為知音。’”觀千劍而後識器：語出《意林》引桓譚《新論》：“揚子雲攻于賦，王君大習兵器。余欲從二子學。子雲曰：‘能讀千賦則善賦。’君大曰：‘能觀千劍則曉劍。’”　ËL[圓：透徹。照：觀察。象：方法。　ËL\喬岳：高山。形：顯示。培塿（pǒulǒu）：小土丘。　ËMS酌：酌量。滄波：滄海大波。喻：知曉。畎澮（quǎn kuài）：田間小水溝。　ËMT衡：名詞，秤。　ËMU觀：名詞，方面。　ËMV位體：確立文體。置辭：組織語言。通變：對前代文學遺產的承傳會通。奇正：或奇異或雅正的表達方式。事義：用典故以明理。宮商：作品的音律。　ËMW斯術：即上文所言之六觀。　ËMX披：披閱。披文以入情：由閱讀文辭進而領受作品的思想感情。　ËMY討：探尋。　ËMZ“覘文”句：覘（chān）：看、閱讀。輒：往往。　ËM[識照：鑒別力。　ËM\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見本文對“知音”的注釋。匿：隱匿。　ËNS瞭：眼睛明亮。　ËNT敏：機敏。達：通曉。ËNU俗鑒之迷者：即俗士在文學鑒賞方面的迷誤。　ËNV深廢淺售：即內容深刻的作品被沮棄，而內容淺薄的卻廣為俗士接受。　ËNW見《莊子·天地》：“大聲（按：指《咸池》《大韶》之樂）不入於里耳，《折楊》《皇華》（按：民間歌曲），則嗑（hé笑貌）然而笑。”ËNX見宋玉《對楚王問》。　ËNY語見《楚辭·九章·懷沙》“文疏質內”，內，同“訥”。意為：外表疏疏落落，內心樸實。　ËNZ語見《古文苑》卷十《答劉歆書》：“雄為郎之歲，自奏少不得學，而心好沈博絕麗之文。”沈博：深沉廣博。絕麗：超乎尋常的詞藻。　ËN[其事浮淺：疑為“其不事浮淺”，或“不事浮淺”。　ËN\懌（yì）：喜悅。　ËOS語出《老子》：“眾人熙熙，如登春臺”，“樂與餌，止過客。”　ËOT見《左傳·宣公三年》：“以蘭為國香，人服媚之如是。”服：佩帶。媚：喜愛。　ËOU國華：一國文明的精華。玩澤：澤當作“”鑒賞探究。　ËOV洪鐘：大鐘。鈞：三十斤為一鈞。夔：舜時樂官。曠：师曠，春秋時晉國樂官。　ËOW篋（qiè）：箱子。妙鑒：高明的鑒賞者。訂：訂正。　ËOX流鄭：具有流俗傾向的鄭國樂曲。淫人：使人情意迷惑。無或：不可。失聽：失去正確的聽辨力。　ËOY此律：上文所言“六觀”。蹊徑：小路。

延伸思考

文章认为应该怎样才能做到“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