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勰

学界普遍认为中国文学的自觉始于魏晋时期。进入自觉期的中国文学追求“立意尚巧”，“遣言贵妍”，在“情”“理”与“文”“辞”的关系上，偏离了此前传统的儒家诗学规范。刘勰《情采》篇意欲在新的时代背景下探讨文章创作时如何处理“文”（形式、文采）与“质”（情感、内容）的关系。首先，肯定了文章创作追求“文”的合理性，这是对魏晋文学创作审美追求的呼应，体现出理论建构的时代性。第二，刘勰认为“情”“理”与“文”“辞”的关系是“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并且强调这是“立文之本源”。从这一观念前提出发，刘勰提出了“文附质”“质待文”的观点，重申了孔子“文质彬彬”的创作原则，体现出其理论建构的承续性。第三，批评了“为文而造情”的不良创作倾向，肯定了“为情而造文”的创作观念，这一观点颇富见地，符合文学创作心理发生机制。

聖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也①。虎豹無文，則鞹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②，質待文也。若乃綜述性靈，敷寫器象③，鏤心鳥跡之中，織辭魚網之上④，其為彪炳，縟采名⑤矣。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⑥是也；二曰聲文，五音⑦是也；三曰情文，五性⑧是也。五色雜而成黼黻⑨，五音比而成韶夏⑩，五情發而為辭章，神理之數ËJT也。《孝經》垂典，喪言不文ËJU，故知君子常言，未嘗質也。老子疾偽，故稱“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ËJV，則非棄美矣。莊周云“辯雕萬物”，謂藻飾也ËJW。韓非云“豔乎辯說”ËJX，謂綺麗也。綺麗以豔說，藻飾以辯雕，文辭之變，於斯極矣。研味《孝》、《老》，則知文質附乎性情ËJY；詳覽《莊》、《韓》，則見華實過乎淫侈ËJZ。若擇源於涇渭ËJ[之流，按轡於邪正之路，亦可以馭文采矣。夫鉛黛所以飾容，而盼倩生於淑姿ËJ\；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於情性。故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後緯成，理定而後辭暢，此立文之本源ËKS也。

昔詩人什篇ËKT，為情而造文；辭人ËKU賦頌，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蓋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諸子之徒ËKV，心非鬱陶ËKW，苟馳夸飾，鬻聲釣世ËKX，此為文而造情也。故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而後之作者，採濫忽真ËKY，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製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軒冕ËKZ，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而虛述人外ËK[。真宰弗存，翩其反矣ËK\。夫桃李不言而成蹊ËLS，有實存也；男子樹蘭而不芳ËLT，無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實；況乎文章，述志為本，言與志反，文豈足徵ËLU？

是以聯辭結采，將欲明经，采濫辭詭，則心理愈翳ËLV。固知翠綸桂餌ËLW，反所以失魚。“言隱榮華”ËLX，殆謂此也。是以“衣錦褧衣”ËLY，惡文太章；賁象窮白，貴乎反本ËLZ。夫能設谟以位理，擬地以置心ËL[，心定而後結音，理正而後攡藻，使文不滅質，博不溺心ËL\，正采耀乎朱藍，間色屏於紅紫ËMS，乃可謂雕琢其章，彬彬君子ËMT矣。

贊曰：言以文遠ËMU，誠哉斯驗。心術既形，英華乃贍ËMV。吳錦好渝，舜英ËMW徒豔。繁采寡情，味之必厭。

———节选自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卷七

【注释】　①“夫水性”句：淪漪：波紋。結：形成。振：開放。“水性虛”“木體實”喻文章之“質”，“淪漪”“花萼”喻文章之“文”。全句意謂：淪漪因為水性虛空而形成，花萼因為木體實在而怒放。　②鞹（kuò）：皮革。兕（sì）：類似於犀牛的獸，皮厚而可以制甲。資：借助。丹漆：泛指各色漆。　③綜述性靈：即抒發感情之謂。敷寫器象：描摹物化之謂。　④鏤心：精心構思。鳥跡：代指文字，相傳倉頡察鳥獸蹄跡始造文字。織辭：組織言辭。魚網：指代紙張，蔡倫以樹皮、麻頭、敝布、魚網造紙，故云。　⑤名：顯現、呈現。　⑥五色：青、黃、赤、白、黑，引申為作品中對物的形象描繪。　⑦五音：宮、商、角、徵、羽，泛指作品聲律音韻。　⑧五性：喜、怒、欲、懼、憂，泛指各種情感。⑨黼（fǔ）：古代貴族禮服上繡的黑白相間的斧形花紋。黻（fú）：古代貴族禮服上繡的黑青相間的花紋。　⑩韶夏：《韶》為舜時樂，《夏》為禹時樂。　ËJT數：道理、規律。神理之數：確定不移、自然而然的道理。　ËJU喪言不文：即《孝經》“孝子之喪親也，哭不偯，禮無容，言不文。”文：文采。偯（yǐ）：哭聲曲折悠長。　ËJV疾：憎惡、反感。不信：不真實。五千：指《老子》一書，大約五千餘字。　ËJW語出《莊子·天道》：“故古之王天下者，知雖落天地，不自慮也；辯雖雕萬物，不自說也。”辯：精巧之言。辯雕萬物：以精巧的言辭繪述萬物。　ËJX艷乎辯說：語出《韓非子·外儲說左上》“范且、虞慶之言，皆文辯辭勝而反事之情……夫不謀治強之功，而艷乎辯說文麗之聲，是卻有術之士，而任壞屋折弓也。”辯說：邏輯推理之術。　ËJY研味：研究品味。附乎性情：取決于作家性情。

ËJZ華實：形式與內容。淫侈：過多。　ËJ[涇渭：涇水與渭水；涇水濁而渭水清，均源于甘肅，注入陜西。涇濁渭清分別喻指“文質附乎性情”與“華實過乎淫侈”兩種創作特徵。　ËJ\盼倩：即倩盼，動人的眼波。淑姿：秀雅的姿容。　ËKS本源：根本。　ËKT詩人：指《詩經》作者。什篇：《詩經》以十篇為“什”，或謂“篇什”。　ËKU辭人：迄漢以來的辭賦家。　ËKV諸子之徒：指漢以來的辭人。　ËKW鬱陶（yáo）：憂思煩悶。　ËKX鬻：買。釣：追逐。鬻聲釣世：即沽名釣譽。　ËKY濫：淫濫之辭藻。真：真情實感。　ËKZ軒：大夫以上乘坐的四面有帷幕、前頂高起的車。冕：帝王、諸侯及卿大夫所戴禮帽。軒冕：代指官宦之士。ËK[幾務：軍國政務。人外：遠離俗事的超脫之境。　ËK\真宰：原指宇宙世界之主宰，本文指內心之真情。翩其反矣：翩然飛動、翻轉，喻指為文造情、翻倒本真之做法。　ËLS夫桃李不言而成蹊：典出《史記·李將軍列傳》“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引申為情感真實則自會令人味之無窮。　ËLT男子樹蘭而不芳：出自《淮南子·繆稱》“男子樹蘭，美而不芳。”喻指情意虛假之文沒有審美魅力。　ËLU徵：信。足徵：能令人信服。　ËLV“將欲明经”三句：理：情理。翳（yì）：遮蔽、隱蔽。　ËLW翠綸：用翡翠鳥羽毛做的釣魚線。桂餌：以肉桂所做之誘餌。　ËLX言隱榮華：出自《莊子·齊物論》“言隱於榮華”，指意義為華麗辭藻遮蔽。　ËLY衣（yì）錦：穿錦繡衣服。褧（jiǒng）衣：用麻線織成的罩衣。　ËLZ賁（bì）象：賁卦之象。“賁”卦：《序卦》釋為“飾也”，《雜卦》釋為“無色也”。窮：最終。窮白：最終為白色。反：同“返”。《賁》象窮白：王弼訓曰“飾處之終，飾終反素，故任其質素，不勞文飾而無咎也。以白為飾，而無憂慮，得志者也。”　ËL[谟：規範。地：底子。理、心：作品的思想情感。　ËL\溺心：淹沒情感內容。心：代指文章之情感內容。　ËMS正采：正色。間色：偏色、雜色。古以青（藍）、黃、朱、白、黑為正色，綠、紅、碧、紫、流黃為間色。　ËMT彬彬君子：意即文質相侔。語出《論語·雍也》“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ËMU言以文遠：語出《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言之無文，行而不遠。”　ËMV心術：即為文時之情感構思。贍：充盈。　ËMW吳錦：吳地之錦緞。渝：變化。舜英：朝怒放而暮凋零的木槿花。

延伸思考

该文对此前传统儒家文论话语中的“文”“质”观作了哪些方面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