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勰

本篇主要阐述文章风格的问题：①文章风格呈现出千变万化的特征，是因为主体的才、气、学、习四大因素综合形成的。②作者从二元对立的思维出发，对文章风格进行了两两对立的简要划分，即：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等八种风格，并简要界定了八种风格的内涵特征。③描述了作家才性、气质与文章风格的关系。④强调了后天的学习对于文章创作及风格形成的重要性。

夫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見，蓋沿隠以至顯①，因內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儁，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②，並情性所鑠，陶染所凝③，是以筆區雲譎，文苑波詭者矣④。故辭理庸儁，莫能翻其才⑤；風趣剛柔，寧或⑥改其氣；事義淺深，未聞乖⑦其學；體式雅鄭，鮮⑧有反其習：各師成心⑨，其異如面。若總其歸塗，則數窮八體⑩：一曰典雅，二曰逺奧，三曰精約，四曰顯附，五曰繁縟，六曰壯麗，七曰新奇，八曰輕靡。典雅者，鎔式經誥，方軌儒門者也ËJT；逺奧者，馥采典文，經理玄宗者也ËJU；精約者，覈字省句ËJV，剖析毫釐者也；顯附者，辭直義暢，切理厭心ËJW者也；繁縟者，博喻釀采，煒燁枝派者也ËJX；壯麗者，髙論宏裁，卓爍異采者也ËJY；新奇者，擯古競今，危側趣詭者也ËJZ；輕靡者，浮文弱植，縹緲附俗者也ËJ[。故雅與奇反，奧與顯殊，繁與約舛，壯與輕乖，文辭根葉，苑囿其中矣。

若夫八體屢遷ËJ\，功以學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ËKS；氣以實ËKT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是以賈生俊發，故文潔而體清ËKU；長卿傲誕，故理侈而辭溢ËKV；子雲沈寂，故志隠而味深ËKW；子政簡易，故趣昭而事博ËKX；孟堅雅懿，故裁宻而思靡ËKY；平子淹通，故慮周而藻宻ËKZ；仲宣躁銳，故穎出而才果ËK[；公幹氣褊，故言壯而情駭ËK\；嗣宗俶儻，故響逸而調逺ËLS；叔夜儁俠，故興髙而采烈ËLT；安仁輕敏，故鋒發而韻流ËLU；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辭隠ËLV：觸類以推，表裏必符。豈非自然之恒資ËLW，才氣之大略哉！

夫才有天資，學慎始習，斵梓染絲，功在初化ËLX，器成綵定，難可翻移。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ËLY，沿根討葉，思轉自圎ËLZ，八體雖殊，會通合數，得其環中，則輻輳相成ËL[。故宜摹體以定習，因性以練才ËL\，文之司南ËMS，用此道也。

贊曰：才性異區，文辭繁詭ËMT。辭為膚根，志實骨髓ËMU。雅麗黼黻，淫巧朱紫ËMV。習亦凝真，功沿漸靡ËMW。

———节选自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卷六

【注释】　①“蓋沿隱”句：隱：指內心的情理。顯：指文辭調韻等。　②才：才能、才華。俊：傑出。雅：周天子都邑附近的音樂，即雅樂。鄭：鄭國靡靡之音，即俗音。　③情性：即先天的才與氣。鑠：冶煉，引申為使……成形。陶染：即後天的學與習。　④筆區、文苑：互文，指文學創作的領域。雲譎、波詭：指像雲與水波一樣變化萬端。⑤翻：超出或“與……相違”。　⑥寧或：豈能。　⑦乖：違背。　⑧鮮：少有。　⑨成心：即作家的習性、個性，含上文所言的才、氣、學、習四因素。　⑩塗：同“途”，路。窮：盡。　ËJT熔式：取法並熔鑄為一體。經誥：經典。誥：一種具有告誡功能的文體。方軌：並軌齊駕。方軌儒門：沿著儒家所指引的路徑前進。　ËJU馥采典文：或寫作“馥采曲文”。馥：同“複”，隱而不顯。玄宗：玄妙的理論。　ËJV覈字省句：字斟句酌，形容煉字精確。　ËJW切理：切中事理。厭心：使心理滿足。　ËJX博喻：多方設喻。釀（niàng）采：滿蓄辭采。煒燁（wěiyè）：形容光明的樣子，這里指色澤絢麗。枝派：鋪張的描寫。　ËJY宏裁：宏大的體裁。卓爍：卓越的光采。　ËJZ擯：排斥。危側：險僻，指不遵循文之正統，追求新奇靡麗之文。趣：通“趨”。　ËJ[浮文：浮淺的文辭。弱植：孱弱的情志。縹緲：指文風輕浮淺薄。　ËJ\八體屢遷：八體的變化。　ËKS居中：謂才力居於學養和氣質之間。血氣：先天的氣質，即文章中的“氣”。　ËKT實：充實。　ËKU賈生：即賈誼。俊發：才氣俊朗而志向高揚。　ËKV長卿：即司馬相如。誕：放蕩。侈：誇大。嵇康《高士傳贊》云：“長卿慢世，越禮自放。犢鼻居市，不恥其狀。讬疾避官，蔑此卿相。乃賦《大人》，超然莫尚。”　ËKW子雲：即揚雄。《漢書·揚雄傳》：“默而好深沈之思，清靜無為，少嗜欲。”　ËKX子政：即劉向。《漢書·劉向傳》：“向為人簡易無威儀，廉靖樂道，不交接世俗。”簡易：平易近人。昭：明晰。　ËKY孟堅：即班固。雅懿：美德。《後漢書·班固傳》：“及長，遂博貫載籍，九流百家之言無不窮究。……性寬和容眾，不以才能高人。”　ËKZ平子：即張衡。淹通：廣博通達。《後漢書·張衡傳》：“……遂通五經，貫六藝，雖才高於世，而無驕尚之情。”　ËK[仲宣：即王粲。躁進：好與人追名遂利。《魏志·杜襲傳》：“粲性躁競。”穎出：（才氣）鋒芒畢現。果：機敏果斷。　ËK\公幹：即劉楨。褊（bǐan）：偏激。駭：使……感到害怕。《三國志·魏書·王粲傳》：“楨以不敬被刑。”　ËLS嗣宗：即阮籍。俶儻：同“倜儻”，灑脫不拘。逸：高超。《三國志·魏書·王粲傳》：“瑀子籍，才藻豔逸而倜儻放蕩，行己寡欲，以莊周為模則。”　ËLT叔夜：即嵇康。雋：雋秀的風采。俠：剛烈而正直的性情。　ËLU安仁：即潘岳。輕敏：才思敏捷。《才略》：“潘岳敏給。”　ËLV士衡：即陸機。矜重：矜持莊重。《晉書·陸機傳》：“服膺儒術，非禮勿動。”　ËLW自然之恒資：天生稟賦。　ËLX斵：砍。梓：樹名，用以製作木器。語出《尚書·梓材》：“若作梓材，既勤樸新。”染絲：語出《墨子·所染》。梓因斫而成器，絲因染而成色，一旦器成色定則不可更變，故“功在初化”而“難可翻移”。ËLY雕琢：言寫作文章，如雕琢器物也。雅：正，合乎規範。制：（文章）體制、成法。雅制：合乎規范的文章創作體制、成法。全句意謂：從事寫作時就須取法乎上。　ËLZ思轉：寫作思路的轉承變化，圓：即下文之“會通”。　ËL[會通：融會貫通。合數：合於規則。環中：指軸心。輻：車輪中的直木。輻輳（còu）：車輪上的輻條集中於轂（gǔ）。得其環中，則輻輳相成：掌握了車輪的軸心，則許多車輻就可以相輔而相成，喻指創作中掌握了關鍵規則，則綱舉目張而自成妙文。　ËL\摹體以定習：承“習有雅鄭”而言，意即取法“雅制”而端正創作方向。因性以練才：承“氣有剛柔”而言，意即按照主體的個性特徵，鍛煉自己的藝術創作才能。　ËMS司南：即指南針。　ËMT才性異區，文辭繁詭：作者才性各異，故所創作出的文章風格亦紛繁迥異。　ËMU辭為膚根：或寫作“辭為肌根”、“辭為肌膚”，意為辭即文章的體貌。志：作者的才性。志實骨髓：作者的才性是文章內在的精義。　ËMV雅麗：麗且無傷於正者謂之雅麗。黼黻（fǔfú）：古禮服上繡的花紋，黑白相間的斧形花紋為黼，青黑相間的花紋為黻。朱紫：朱為正色，紫為間色，此處偏取紫色。　ËMW“習亦凝真”句：真：即作者的才氣。功：加強學習而得的成果。靡：擴大。

延伸思考

1．《体性》篇是怎样认识作家才性与文章风格的关系的？

2．请谈谈东汉末年至魏晋时期兴起的人才学对文学批评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