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勰

两汉时期，围绕屈原及其作品发生过一场激烈论争。我们应当超越文学的层面来看待这场论争：该论争亦是对崇黄老还是尚儒学的政治与文化话语权之争夺。刘勰《辨骚》之作，是对这场争论的跨时代回应。本文首先简述了两汉时期褒屈派与贬屈派的基本观点，然后本着“将核其论，必征言焉”的态度，指出其既有符合儒家诗歌创作规范的一面，即“典诰之体”“规讽之旨”“比兴之义”“忠怨之辞”，“同于《风》《雅》”；亦有违于儒家诗歌创作原则的另一面，即“诡异之辞”“谲怪之谈”“狷狭之志”“荒淫之意”，“异乎经典”。最后，指出了屈原开创的楚骚体对中国文学创作的巨大影响及重要地位。

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鬱起①，其《離騷》哉！固已軒翥詩人之後，奮飛辭家之前，豈去聖之未遠，而楚人之多才乎②！昔漢武愛《騷》，而淮南作傳③，以為“《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蛻穢濁之中，浮游塵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緇④，雖與日月爭光可也。”班固以為露才揚己，忿懟沉江；羿澆二姚，與《左氏》不合；崑崙懸圃，非經義所載⑤。然其文辭麗雅，為詞賦之宗，雖非明哲，可謂妙才。王逸以為詩人提耳，屈原婉順。《離騷》之文，依經立義：駟虬乘翳，則時乘六龍；崑崙流沙，則《禹貢》敷土；名儒辭賦，莫不擬其儀表；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匹者也⑥。及漢宣嗟歎，以為皆合經術⑦。揚雄諷味，亦言體同《詩·雅》⑧。四家舉以方經，而孟堅謂不合傳⑨。褒貶任聲，抑揚過實，可謂鑒而弗精，翫而未覈者也⑩。

將覈其論，必徵言ËJT焉：故其陳堯舜之耿介，稱湯武之祗敬，典誥之體也ËJU；譏桀紂之猖披，傷羿澆之顛隕，規諷之旨也ËJV；虬龍以喻君子，雲蜺以譬讒邪ËJW，比興之義也；每一顧而掩涕，歎君門之九重ËJX，忠怨之辭也：觀茲四事，同於《風》《雅》者也。至於托雲龍，說迂怪，豐隆求宓妃，鴆鳥媒娀女ËJY，詭異之辭也；康回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ËJZ，譎怪之談也；依彭咸之遺則，從子胥以自適，狷狹之志也ËJ[；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指以為樂，娛酒不廢，沈湎日夜ËJ\，舉以為歡，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異乎經典者也。故論其典誥則如彼，語其夸誕則如此ËKS。固知《楚辭》者，體慢於三代，而風雅於戰國，乃《雅》《頌》之博徒ËKT，而詞賦之英傑也。觀其骨鯁所樹，肌膚所附，雖取鎔經意ËKU，亦自鑄偉辭。故《騷經》《九章》，朗麗以哀志；《九歌》《九辯》，綺靡以傷情；《遠遊》《天問》，瓌詭而惠巧；《招魂》《招隱》，耀豔而深華；《卜居》標放言之致ËKV；《漁父》寄獨往之才。故能氣往轢古，辭來切今ËKW，驚采絕豔，難與並能矣。

自《九懷》以下，遽躡其跡，而屈宋逸步ËKX，莫之能追。故其敘情怨，則鬱伊ËKY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ËKZ而難懷；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候，則披文而見時ËK[。是以枚賈追風以入麗，馬揚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ËK\。故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豔辭，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ËLS。若能憑軾以倚《雅》《頌》ËLT，懸轡ËLU以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真，翫華而不墜其實ËLV，則顧盼可以驅辭力，欬唾可以窮文致ËLW，亦不復乞靈於長卿，假寵於子淵矣ËLX。

贊曰：不有屈原，豈見《離騷》。驚才風逸，壯志煙高ËLY。山川無極，情理實勞ËLZ。金相玉式，豔溢錙毫ËL[。

———节选自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卷一

【注释】　①寢聲：聲音消失，即指由於周王朝衰落，作為采詩機構的樂府解散，以《風》《雅》為代表的詩樂不再被人重視。莫或：沒有人。抽緒：抽理餘緒，即承續《風》《雅》傳統。鬱起：紛紛湧現。　②“固已軒翥”四句：軒翥（zhù）：高飛。詩人：代指《詩經》作者。辭家：有漢以來的辭賦家。去：距離。聖：孔子。楚人：屈原，楚國人。　③漢武：漢武帝劉徹。淮南：淮南王劉安。事見《漢書·淮南王傳》：“淮南王安入朝，獻所作《內篇》，新出，上愛秘之。使為《離騷傳》，旦受詔，日食時上。”　④皭（jiào）然：皎潔的樣子。涅（niè）：染黑。緇（zī）：黑色。涅而不緇：喻高潔的品質。　⑤忿懟（fèn duì）：怨恨。羿：后羿。澆：過澆。二姚：虞君二女，姚姓。《左氏》：《春秋左氏傳》。崑崙、圃：古代神話地名，崑崙或曰“天柱山”，其上為圃，《離騷》有載而六經則無。⑥王逸：字叔師，東漢經學家，有《楚辭章句》。提耳：懇切教導。婉順：委婉和順。駟、乘：駕駛。虯：傳說中龍一類動物。翳：疑為“鷖”（yì）字之誤，鳳凰。時乘六龍：見《周易·乾卦·彖辭》。流沙：或指古代西北沙漠地區。《禹貢》敷土：指《禹貢》載有昆侖、流沙，並記禹治理九州之事。儀表：風度儀態，喻指《離辭》的風格特徵。金相玉質：互文，“金玉相質”，即金玉之質。匹：比。　⑦漢宣：漢宣帝劉詢，其語見《漢書·王褒傳》：“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　⑧揚雄：字子雲，西漢辭賦家、學者，其語不可考。　⑨四家：上文所指劉安、王逸、劉詢、揚雄。方：比配。孟堅：班固之字。⑩翫：翫味、鑒賞。覈：稽覈。　ËJT徵言：引用原話。　ËJU陳堯舜之耿介，稱湯武之祇敬：見《離騷》“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湯禹儼而祇敬兮，周論道而莫差。”典：如《舜典》等。誥：如《大誥》《酒誥》等。典誥之體：典誥類體制。　ËJV譏桀紂之猖披，傷羿澆之顛隕：語出《離騷》“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羿淫遊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亂流其鮮終兮，浞（zhuó）又貪夫厥家；澆身被服強圉（yǔ）兮，縱欲而不忍；日康娛而自亡兮，厥首用夫顛隕。”猖披：狂妄偏邪。顛隕：掉落。規諷：規 勸、諷喻。　ËJW虯龍以喻君子：語出《離騷》“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五臣注“以比君子之德”。雲蜺以譬讒邪：《離騷》“飄風屯其相離兮，帥雲霓而來御。”王逸注曰“雲霓，惡氣，以喻佞人御迎也。”　ËJX每一顧而掩涕：見《離騷》“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嘆君門之九重：見《離騷》“豈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門以九重。”　ËJY 雲龍，說迂怪：：假託。迂：荒誕、不合理。語出《離騷》“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逶迤。”豐隆求宓妃：語出《離騷》“吾令豐隆乘龍兮，求宓妃之所在。”豐隆：雲神。宓（fú）妃：洛水女神。鴆鳥媒娀女：語出《離騷》“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吾令鴆為媒兮，鴆告餘以不好。”娀女：有娀氏之女，名簡狄。　ËJZ康回：共工。康回傾地：指共工怒觸不周山這一神話故事，見《天問》“康回憑怒，地何故以東南傾？”夷羿彃日：見《天問》“羿焉彃日，烏焉解羽？”夷羿：后羿姓夷。彃（bì）：射。木夫九首：見《招魂》“一夫九首，拔木千斤些。”木夫：神話中拔木大力士。土伯三目：見《招魂》“土伯九約，其角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