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勰

本篇为《文心雕龙》第一篇。作者意在阐述的问题有二：一是确立“文”存在的合法性，即道有文、自然有文，故人亦有文，因此“人文”便具有了存在的合理性。道在中国文化、中国哲学中，是一个既作为本体论，又作为生成论的概念，是最高的范畴。自然及人文，均由道所生，而刘勰认为，道有文，故而作为人文之文（文章）亦有文（文采）。二是确立“人文”与道、圣的关系模式，即“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以此确立了创设“人文”，包括文学创作，应当征圣、宗经以明道的终极或最高目的。这一观点对中国古典文论史上“文以明道”、“文以载道”观点的形成具有重要影响。刘勰之道，兼儒、道、佛三家义理。具体而言，在文章本质论、价值论层面，是吸纳儒家之道；在文章创作论层面，则儒、道、佛之道均有所体现。

文之為徳也大矣①，與天地並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②，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③；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④；此蓋道之文也⑤。仰觀吐曜，俯察含章⑥，髙卑定位，故兩儀⑦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鍾，是謂三才⑧；為五行⑨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⑩。傍及萬品ËJT，動植皆文；龍鳯以藻繪ËJU呈瑞，虎豹以炳蔚ËJV凝姿；雲霞雕色，有踰畫工之妙；草木賁華ËJW，無待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然ËJX耳。至於林籟結響，調如竽瑟ËJY；泉石激韻，和若球鍠ËJZ：故形立則章成矣，聲發則文生矣。夫以無識之物，鬰然有彩，有心之器ËJ[，其無文歟！

人文之元，肇自太極ËJ\，幽贊神明，易象惟先ËKS。庖羲畫其始，仲尼翼其終ËKT，而乾坤兩位，獨制文言ËKU。言之文ËKV也，天地之心哉！若廼河圖孕乎八卦，洛書韞乎九疇ËKW，玉版金鏤之實，丹文緑牒之華，誰其尸之，亦神理而已ËKX。自鳥跡代繩，文字始炳ËKY，炎皞遺事，紀在三墳ËKZ，而年世渺邈，聲采靡追ËK[。唐虞文章，則煥乎始盛。元首載歌ËK\，既發吟詠之志；益稷陳謨，亦垂敷奏之風ËLS。夏后氏興，業峻鴻績，九序惟歌，勳徳彌縟ËLT。逮及商周，文勝其質，雅頌所被，英華日新ËLU。文王患憂，繇辭炳曜，符采複隱，精義堅深ËLV。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剬詩緝頌，斧藻羣言ËLW。至夫子繼聖，獨秀前哲，鎔鈞六經，必金聲而玉振ËLX；雕琢情性，組織辭令，木鐸起而千里應，席珍流而萬世響ËLY，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矣。

爰自風姓，暨于孔氏ËLZ，玄聖創典，素王述訓ËL[，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教，取象乎河洛，問數乎蓍龜ËL\，觀天文以極變，察人文以成化ËMS；然後能經緯區宇，彌綸彞憲，發輝事業，彪炳辭義ËMT。故知道沿聖以垂文，聖因文而明道，旁通而無滯，日用而不匱ËMU。易曰：鼔天下之動者存乎辭。辭之所以能鼔天下者，迺道之文也。

贊曰：道心惟微ËMV，神理設教。光采玄聖，炳燿仁孝ËMW。龍圖獻體，龜書呈貎ËMX。天文斯ËMY觀，民胥ËMZ以俲ËM[。

———节选自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卷一

【注释】　①德：道之器也，以道為其本，故“德”是作為宇宙萬物最高規律的道對具體世界發生作用的體現，即“物所道始謂之道，所得以生謂之德”。大：廣也，即可以推衍至各種自然與社會領域。文之為德也大矣：文章作為宇宙大道的根本體現這一點是被廣大的領域普遍地印證著。　②“夫玄黄”二句：玄黃：古人關於天地顏色的表述，即天玄地黃。方圓：古人關於天地形狀的描述，即天圓地方。　③疊：重疊。疊璧：比況日月像璧玉一樣重疊著。麗：猶著也。麗天：附著於天。　④“山川煥綺”二句：煥綺（qǐ）：煥發錦繡光彩。鋪：鋪設、展開。理地：使大地富有文理。　⑤道：此處主要指宇宙自然之道。此蓋道之文也：這就是宇宙自然之道所體現出來的文理。　⑥“仰觀”二句：吐曜（yào）：發光，指日月星辰煥發光芒。含章：山川萬物所含之文采。　⑦兩儀：天地兩極。　⑧“惟人參之”三句：參（sān）：三，人與天、地並列為三才。性靈：人之天生靈性。鍾：聚集。　⑨五行：指古人認為構成世界的五種基本元素，即金、木、水、火、土。　⑩“言立而文明”二句：文：名詞，指文章或文明。明：動詞，呈現、顯現出來。自然之道：自然而然的道理。　ËJT“傍及”句：傍：當作“旁”，推廣。萬品：萬類。ËJU藻繪：文采彩飾。　ËJV炳蔚：色澤光豔華美。　ËJW賁（bì）華：形容草木綴飾自然之華麗美豔。　ËJX自然：自然而然形成的。　ËJY“至於林籟”二句：籟：孔穴裏發出的聲音。調（tiáo）：聲音調和。竽：笙類樂器。瑟：琴類樂器。　ËJZ和（hé）：聲音和諧、協調。球：玉磬。鍠（huáng）：形容聲音響亮而和諧，指鐘。　ËJ[“夫以無識之物”三句：無識之物：指自然事物。鬱然：文采繁盛的樣子。有心之器：指人。　ËJ\“人文”二句：人文：指人類的文明與文化。元：源頭，始。肇：開始。太極：天地未分前客觀存在的“無”。　ËKS“幽贊”二句：幽贊：深入細微地闡明。神明：變化莫測的事理。易象：《易》卦下分釋卦象的稱為象辭。　ËKT庖羲：傳說中的聖王，或作伏羲、宓犧、包犧、炮犧，尊為“太昊帝”，被視為八卦的創始人、中華文化始祖。翼：指相傳孔子為解釋《易經》所作的十翼，即《彖辭》上下、《象辭》上下、《繫辭》上下、《文言》、《說卦》、《序卦》、《雜卦》。　ËKU文言：即傳說中的孔子十翼中之《文言》，是對乾坤兩卦的解釋。ËKV言：語言。文：文采。言之文：語言具有的文采。　ËKW河圖：相傳伏羲“俯則觀法於地”、“取諸物”時，有背負“河圖”之龍馬從黃河出，庖羲始依之而作“八卦”。洛書：相傳大禹治水時，有背負“洛書”的神龜從洛水出，禹始依而作《九疇》。韞（yùn）：蘊藏。ËKX“玉版金鏤”四句：鏤：刻。金鏤：刻著金字。牒：竹簡。尸：主管。神理：神靈顯示的自然之理。　ËKY鳥跡：文字的代稱。相傳倉頡造字時仿獸蹄鳥跡而創制出的文字。繩：指上古人類結繩以記事。炳：明顯。　ËKZ炎：指炎帝神農氏。皞（hào）：太皞（一作太昊）伏羲氏。《三墳》：相傳伏羲氏、神農氏、黃帝之書為三墳。　ËK[“而年世渺邈”二句：渺邈：遙遠。靡：不能。　ËK\元首：指舜帝。載：始。　ËLS“益稷”二句：益：伯益。稷（jì）：后稷。益稷：均為舜帝之輔臣。陳謨：陳述謀略。敷奏：臣對君上書曰奏。敷：陳獻。　ËLT夏后氏：夏禹。興：興起。業峻鴻績：當如“峻業鴻績”。九序：金、木、水、火、土、穀、正德、利用、厚生。勳德：功德。彌縟：愈加豐富。　ËLU“逮及商周”四句：逮及：及、到。被：及。英華：精華。　ËLV“文王”四句：繇（zhòu）辭：卦辭和爻辭，即解釋卦和爻的語言。符采：玉的橫紋，代指文采。複隱：含蓄。精義：精深微妙的道理。ËLW“重以公旦多材”四句：重（chóng）：又，再。公旦：周文王子周公，名旦。振：發揚。徽：美、善。烈：功業。剬（zhì）：同“制”。緝：輯。斧藻：刪減潤飾。　ËLX夫子：孔子。繼聖：繼文、武、周公後又一聖人。秀：秀出、超過。前哲：前代聖賢。熔鈞：製作編訂。金聲：鐘聲。玉振：磬聲。金聲玉振：形容孔子刪詩輯頌而集古聖賢之大成。　ËLY木鐸（duó）：古代施行文教時所搖的木舌鈴，其以木為鈴舌。席珍：席上的珍寶。流：流動。響：回應。　ËLZ“爰自”二句：爰：於是。風姓：傳說伏羲氏姓風。暨（jì）：及、到。ËL[玄聖：上古時聖人的稱呼，此指伏羲氏。素王：指孔子，漢人認為孔子有王德而無王位，故稱其為素王。述訓：傳述先王之典籍。　ËL\原：推究，考究。道心：宇宙自然之道的基本精義。敷章：敷寫文章。數（shù）：命運。蓍龜：古人占卜用的蓍草和龜甲。問數乎蓍龜：通過用蓍草龜甲占卜來詢問命運。　ËMS極變：推究宇宙自然演變的最高或最終規律。成化：即成就對人的教化功能。　ËMT“然後能經緯”四句：經緯：治理。區宇：代指天下。經緯區宇：定綱紀以期治天下。彌綸：包舉、綜括。彝憲：常理、常法。彌綸彝憲：統括一切的人間恒常法典。彪炳：流光溢彩的樣子。　ËMU“旁通”二句：旁通：遍通。無滯：沒有阻礙。不匱：不會匱乏。　ËMV道心：宇宙自然之道的精義。惟微：十分微妙。　ËMW玄聖：此處不僅指伏羲氏，是對含孔子在內的上古時聖人之通稱。炳燿仁孝：使仁孝大義得到光耀發揚。　ËMX龍圖：指河圖。龜書：指洛書。體、貌：指龍、龜的身體。“龍圖獻體，龜書呈貌”即“龍圖獻於體，龜書呈於貌”，意謂河圖顯現在龍體上，洛書呈現在龜體上。　ËMY斯：助詞。　ËMZ胥：都。　ËM[俲（xiào）：效法。

延伸思考

刘勰《原道》篇中“道”的内涵是什么？体现在《文心雕龙》理论构建的哪些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