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勰

刘勰（约465—约532年），字彦和，南朝梁文学批评家、佛教学者。祖籍东莞莒县，即今山东莒县，但其本人可能因祖先南迁而世居京口，即今江苏镇江。祖父刘灵真，是否为宋司空刘秀之弟，尚存争议；父亲刘尚，曾官职越骑校尉；勰时家庭沦为低层士族。刘勰幼年丧父母，贫而未婚。彦和本人发奋好学，兼通经、史、子、集，入定林寺随僧佑研习佛经十余年，会通儒道释，后撰成《文心雕龙》。梁天监二年（503年），始离开定林寺步入仕宦之旅，先后任临川王萧宏记室、车骑仓曹参军、太末令、东宫通事舍人、步兵校尉等。梁大通元年（527年）左右，受命梁武帝入定林寺与慧震编撰佛经，大通三年（531年）完毕，萧统已逝，刘勰返东宫无望而削发为僧，取名慧地。大通四年逝世。

魏晋六朝时期是中国文学理论自觉建构的时期。出于树德建言以求不朽的原因，刘勰在广泛披阅、批判借鉴梁前历代文论基础上创作出《文心雕龙》，以求匡正自魏晋以来由于文学创作摆脱经学写作原则而导致的写作弊病，从而蜚声留誉。

在我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上，《文心雕龙》是一部“体大虑周”的杰作。本着“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数”的原则，全书共置十卷，“其为文用”者49篇，外加《序志》篇，计50篇，共37000余言。无论在理论的深度、广度还是在体系性上，它都堪称空前而启后的皇皇巨制。全书以“序志”为纲，以“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为文之枢纽，围绕文体论、创作论、批评论等理论板块系统展开。其中，涉及对总体文学史、文类及分体文学史的界定与描述，对文学价值、文学构思与想象、文学形式技巧、文学形式与内容、作家才性修养、文学风格、文学通变、文学批评方法等重要问题，提出了诸多经典命题，并进行了精彩而深入的探讨，巨有重大的理论价值。

“序志”篇本为《文心雕龙》末篇，因虑其系《文心雕龙》总纲，故本书将对其首先介绍。该篇介绍了如下几个问题：

1．作者撰写《文心雕龙》原因。深入剖析，主要有三：首先是出于“树德建言”以求“不朽”的人生价值观。其次是如何建言？在哪些方面建言？作者在七岁时夜梦五彩祥云，三十之际再梦追随孔子布施教化大业（所谓“南行”，即向南方而行。又，《毛诗序》云“南，言化自北而南也”，故“南行”代指追随孔子从事教化伟业之意），这些梦暗示了刘勰将阐释孔子儒家思想为人生价值实现之途径。第三，检讨魏晋以来文学创作的现实，刘勰发现孔子儒家诗学传统在文学创作中失去了指导效用，因此需要在新时代发扬改造、重拾儒家诗学传统来确立新范式以规范写作事业。第四，历览前贤批评文章，刘勰认为均失之周密，需要进一步精密推演。

2．简介了《文心雕龙》结构体系。从篇章设置来讲，“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数，其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表明深受《周易》影响。“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这五篇“文之枢纽”，规定了儒家人文之道在其理论体系的核心地位。其他篇章是对文体论、创作论、才性论、批评论、通变观等相关问题的阐释，则或吸纳了作为时代思想语境的玄、道、佛思想。

3．介绍作者论文原则，即“擘肌分理，唯务折衷”的辩证理性精神，是魏晋至齐梁时期玄学思维、道家科技思维、佛教思维之思辨理性在建构为文之道、辨析文学义理中的具体体现。

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①《琴心》，王孫②《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古來文章，以雕縟成體，豈取騶奭之羣言雕龍也③。夫宇宙綿邈，黎獻④紛雜，拔萃出類，智術而已。歲月飄忽，性靈不居，騰聲飛實，制作而已。夫有肖貎天地，稟性五才，擬耳目於日月，方聲氣乎風雷⑤，其超出萬物，亦已靈矣。形同草木之脆，名踰金石之堅，是以君子處世，樹徳建言，豈好辯哉？不得已也！

予生七齡，乃夢彩雲若錦，則攀而采之。齒在踰立⑥，則嘗夜夢執丹漆之禮器，隨仲尼而南行⑦；旦而寤⑧，迺怡然而喜，大哉聖人之難見哉，乃小子之垂夢⑨歟！自生人以來，未有如夫子者也⑩。敷讃聖旨，莫若注經；而馬鄭諸儒ËJT，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ËJU，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詳其本源，莫非經典。而去聖久逺，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ËJV，離本彌甚，將遂訛濫。蓋《周書》ËJW論辭，貴乎體要；尼父陳訓，惡乎異端ËJX：辭訓之異，宜體於要。於是搦ËJY筆和墨，乃始論文。

詳觀近代之論文者多矣：至於魏文述典ËJZ，陳思序書ËJ[，應瑒文論ËJ\，陸機《文賦》ËKS，仲洽《流別》ËKT，宏範《翰林》ËKU，各照隅隙，鮮觀衢路ËKV；或臧否ËKW當時之才，或銓品前修之文ËKX，或汎舉雅俗之旨，或撮題篇章之意。魏典密而不周ËKY，陳書辯而無當ËKZ，應論華而疏略ËK[，陸賦巧而碎亂ËK\，《流別》精而少巧ËLS，《翰林》淺而寡要ËLT。又君山公幹之徒，吉甫士龍之輩ËLU，汎議文意，往往間出ËLV，並未能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誥，無益後生之慮。

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聖，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若乃論文敘筆ËLW，則囿別區分ËLX，原始以表末ËLY，釋名以章義ËLZ，選文以定篇ËL[，敷理以舉統ËL\，上篇ËMS以上，綱領明矣。至於割情析采，籠圏條貫ËMT，摛神性ËMU，圖風勢ËMV，苞會通ËMW，閲聲字ËMX，崇替ËMY於《時序》，襃貶於《才略》，怊悵ËMZ於《知音》，耿介ËM[於《程器》，長懷ËM\《序志》，以馭羣篇，下篇以下，毛目顯矣。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數，其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ËNS。

夫銓序一文為易，彌綸羣言為難ËNT，雖復輕采毛髪，深極骨髓，或有曲意宻源，似近而遠，辭所不載，亦不勝數矣。及其品列成文，有同乎舊談者，非雷同也，勢自不可異也。有異乎前論者，非茍異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與異，不屑ËNU古今，擘肌分理，唯務折衷ËNV。按轡ËNW文雅之塲，環絡ËNX藻繪之府，亦幾乎備矣。但言不盡意，聖人所難ËNY，識在瓶管ËNZ，何能矩矱ËN[。茫茫往代，既沈予聞；眇眇來世，倘塵彼觀也ËN\。

贊曰：生也有涯，無涯惟智。逐物實難，憑性ËOS良易。傲岸泉石，咀嚼文義ËOT。文果載心，余心有寄！

———节选自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卷十

【注释】　①涓子：生卒年不詳，戰國時期楚國人，亦作蜎子、環淵，道家代表人物，劉向《列仙傳》有載。　②王孫：王孫子，生卒年不詳，儒家代表人家，《漢書·藝文志》有載。　③“豈取”句：豈：可。騶奭：生卒年不詳，戰國時齊國人，精於辯術，巧於言辭。④黎：平民。獻：賢人。　⑤“夫有肖（xiào）貌天地”四句：或寫作“夫人肖貌天地”，指人的容貌像天地之形。五才：指仁、義、禮、智、信。擬：比擬。方：義同“擬”。全句語出《淮南子·精神訓》：“是故耳目者，日月也；血氣者，風雨也。”　⑥“齒在”句：齒：年齡。立：三十。齒在逾立：年過三十。　⑦“則嘗夜夢”句：丹漆之禮器：朱紅色祭器。仲尼：即孔子。南，《毛詩序》釋曰：“言化自北而南也。”南行：向南行走，指追隨孔子從事教化事業以立名不朽。　⑧寤：醒。　⑨垂夢：以夢示之。　⑩这句語出《孟子·公孫丑下》：“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　ËJT“敷讚聖旨”三句：讚：告，引申為“向……闡明”。敷讚：敷陳闡明。馬：馬融（見《情采》篇）。鄭：鄭玄（127—200年）：字康成，北海高密（今山東高密）人，東漢時著名的經學大師。　ËJU“五禮”二句：五禮：指賓禮、軍禮、吉禮、兇禮、嘉禮，見《禮記·祭統》。六典：指治典、教典、禮典、政典、刑典、事典，見《周禮·天官·大宰》。　ËJV“飾羽尚畫”二句：飾羽尚畫：在有華彩的羽毛上添加花紋，意指文采過於繁富。鞶（pán）：皮帶。帨（shuì）：佩巾。文繡鞶帨：在皮帶佩巾上加以文飾，喻指不必要的文飾。　ËJW《周書》：偽古文《尚書·畢命》：“辭尚體要，不惟好異。”　ËJX“尼父”句：尼父：孔子。語出《論語·為政》：“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ËJY搦（nuò）：握著。　ËJZ魏文述典：即曹丕《典論》。　ËJ[陳思序書：即曹植《與楊德祖書》。　ËJ\應瑒文論：即應瑒《文質論》。　ËKS陸機：西晉著名文學家，傳見于《文賦》篇。　ËKT仲洽：即摯虞（？—311年），字仲洽（或作仲治），京兆長安人，西晉作家，有《文章流別志》、《文章流別論》，前者已佚，後者大半散失，傳見於《晉書》卷五十一。　ËKU宏範：即李充，字宏範，江夏（今湖北安陸）人，生卒年不詳，東晉文學家，著有《翰林論》，原文僅存幾條，見《全晉文》卷五十三。　ËKV“各照隅隙”句：隅隙：角落，喻指事物或問題的一個方面。衢路：通達四方的大道，喻指事物或問題的全面性。ËKW臧否（zāngpǐ）：褒貶。　ËKX銓品：衡量、品評。　ËKY密而不周：即認為《典論·論文》講才氣較為嚴密，而對文體的探討則顯得不夠周詳。　ËKZ辯而無當：言《與楊德祖書》品評作家時顯示出曹植的能言善辯，但其輕視辭賦則顯得不當。　ËK[華而疏略：指《文質論》》語言華美，但沒有論及文章，因而有疏漏。　ËK\巧而碎亂：指《文賦》文辭精美，內容精巧，但結構顯得瑣碎雜亂。　ËLS《流別》精而少巧：或寫作“《流別》精而少功”，意指《流別》追溯各類文體的起源是精當的，但沒有講述各文體的創作要求。ËLT《翰林》淺而寡要：指《翰林》講得浮淺無當。　ËLU“又君山公幹之徒”二句：君山：即桓譚。吉甫：即應貞（？—269年），字吉甫，汝南（今河南汝南）人，傳見《晉書·文苑列傳》。士龍：即陸雲（262—303年），字士龍，吳郡（今上海松江）人，西晋文學家。

ËLV“汎議文意”二句：汎議：汎同泛，泛泛而論。間出：間或出現。　ËLW文：指有韻之文。筆：指無韻之文。　ËLX“則囿别區分”句：囿：園林，這里指文體範疇。別：類別，這里指文類，即各類文體。囿別區分：按照各類文體的範疇進行區分。　ËLY“原始”句：原：追尋、探究。始：源頭。末：事物演變的末端。　ËLZ“釋名”句：釋名：解釋各類文體的名稱。章義：即彰義，昭示文體的意義。　ËL[選文：精選例文。定篇：確定論述的篇章。　ËL\“敷理”句：敷理：演繹道理。統：綱目、要領。舉統：張顯綱目。　ËMS上篇：共二十五篇，主要講述“文之樞紐”及文體論；下篇二十四篇，主要是創作論及鑒賞論；後為總序篇《序志》，全書共五十篇。　ËMT“至於割情”二句：割情析采：或寫作“剖情析采”，指《情采》篇。籠：籠罩。圈：引申為範圍。條貫：條理貫通，使成體系。籠圈條貫：在文學範圍內綜觀全局，使分述總論皆以條理貫通，自成系統。　ËMU摛（chī）：傳播、散佈，引申為闡述。神性：指《神思》《體性》。　ËMV圖：描繪，引申為闡釋說明。風勢：指《風骨》《定勢》。　ËMW苞：通“包”，統括。會通：指《附會》《變通》。　ËMX閱：檢閱。聲字：指《聲律》《練字》。　ËMY崇替：興廢盛衰。　ËMZ怊悵：感歎。　ËM[耿介：感懷。　ËM\長懷：深切地抒發志意。ËNS“彰乎大易之数”三句：彰：明顯。彰乎大易之數，其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語出《易·系辭上》：“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ËNT“夫銓序”二句銓序：論述。彌綸：涵括一切。　ËNU不屑：不顧及。　ËNV“擘肌分理”二句：擘（bò）：分開。肌理：肌肉的紋理，引申為文章的組織結構。折衷：即折中，指觀點合乎事理。　ËNW轡：馬韁繩。　ËNX絡：馬籠頭。ËNY言不盡意，聖人所難：語出《易·繫辭上》：“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　ËNZ瓶管：喻識見囿於視角狹窄故而短淺。　ËN[矩：曲尺。矱（yuē）：直尺。矩矱：法則。　ËN\“茫陈往代”四句：沈：沉。倘：或許。塵：塵蔽。　ËOS憑性：憑籍著本性。　ËOT“傲岩泉石”二句：傲岸，高傲。岸，高。傲岸泉石：與泉石為伴，輕視人寰。咀嚼：體味、玩味。

延伸思考

1．请结合《序志》篇的文本和写作的时代背景，思考刘勰写作《文心雕龙》的动机和体现的价值观。

2．“擘肌分理，唯务折衷”这一原则体现在哪些方面，其在理论建构中是否得到完全贯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