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逸

王逸，生卒年不详，字叔师，南郡宜城人。所著《楚辞章句》为现存最早的《楚辞》注本。事迹见《后汉书》卷八十《文苑传》。

本文是对屈原其人其文的全面评价。两汉之时，围绕先秦的《诗经》《楚辞》以及汉代赋体文学创作展开了激烈的讨论，由此形成了汉代文论的主体内容。在经学中心主义的笼罩之下，汉代文论都带有浓厚的儒家色彩。在对屈原其人其文评价上，形成了鲜明的两派：一是以淮南王刘安、司马迁和王逸为代表，全面肯定屈原伟大的人格和杰出的艺术成就；另一派为扬雄和班固，二人对屈原的创作及其成就都充分肯定，但对屈原的为人，扬雄有微言，认为屈原没有必要自杀，班固则认为屈原没有明哲保身，并且显暴君过，有怨上的情绪，屈原作品与儒家经典不符。后刘勰在《辨骚》中对汉代六家评论进行了总结。王逸此文即针对班固所作的反驳，认为屈原为忠贞爱国、爱君为民之人，其作品也是完全符合儒家经义的，因此予以全面肯定。本文最重要的观点是“依经立义”说。所谓“依经立义”是指根据儒家经典来确立写作的原则。曹顺庆先生认为，“依经立义”是中国文论话语最主要的生成方式。

昔者孔子叡聖明哲，天生不群，定經術，刪《詩》《書》，正《禮》《樂》，制作《春秋》，以爲後王法。門人三千，罔不昭達①。臨終之日，則大義乖而微言絕②。

其後周室衰微，戰國並爭，道德陵遲，譎詐萌生。於是楊、墨、鄒、孟、孫、韓之徒③，各以所知著造傳記，或以述古，或以明世。而屈原履忠被譖，憂悲愁思，獨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上以諷諫，下以自慰④。遭時闇亂，不見省納⑤，不勝憤懣，遂復作《九歌》以下凡二十五篇。楚人高其行義，瑋其文采，以相教傳。

至於孝武帝，恢廓道訓，使淮南王安作《離騷經章句》⑥，則大義粲然。後世雄俊，莫不瞻慕，舒肆妙慮，纘述其詞⑦。逮至劉向典校經書，分爲十六卷。孝章即位，深弘道藝，而班固、賈逵⑧復以所見改易前疑，各作《離騷經章句》。其餘十五卷，闕而不說。又以“壯”爲“狀”，義多乖異，事不要括。今臣復以所識所知，稽之舊章，合之經傳，作十六卷章句⑨。雖未能究其微妙，然大指之趣略可見矣。

且人臣之義，以忠正爲高，以伏節爲賢。故有危言以存國，殺身以成仁。是以伍子胥不恨於浮江，比干不悔於剖心，然後忠立而行成，榮顯而名著。若夫懷道以迷國⑩，詳愚ËJT而不言，顛則不能扶，危則不能安ËJU，婉娩以順上，逡巡以避患，雖保黃耉ËJV，終壽百年，蓋志士之所恥，愚夫之所賤也。

今若屈原，膺忠貞之質，體清潔之性，直若砥矢ËJW，言若丹青，進不隱其謀，退不顧其命，此誠絕世之行，俊彥之英也。而班固謂之露才揚己，競於群小之中，怨恨懷王，譏刺椒、蘭，苟欲求進，強非其人，不見容納，忿恚自沈ËJX，是虧其高明而損其清潔者也。昔伯夷、叔齊讓國守分，不食周粟，遂餓而死，豈可復謂有求於世而怨望哉ËJY？且詩人怨主刺上曰：“嗚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ËJZ。”風諫之語，於斯爲切。然仲尼論之，以爲大雅ËJ[。引此比彼，屈原之詞，優游婉順，寕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攜其耳乎？而論者以爲露才揚己，怨刺其上，強非其人，殆失厥中矣。

夫《離騷》之文，依託五經以立義焉。“帝高陽之苗裔”，則“厥初生民，時惟姜嫄”也ËJ\；“紉秋蘭以爲佩”，則“將翺將翔，佩玉瓊琚”也ËKS；“夕攬洲之宿莽”，則《易》“潛龍勿用”也ËKT；“駟玉虯而乘鷖”，則“時乘六龍以御天”也ËKU；“就重華而陳詞”，則《尚書》《咎繇》之謀謨也ËKV；登崑崙而涉流沙，則《禹貢》之敷土也ËKW。故智彌盛者其言博，才益多者其識遠。屈原之詞，誠博遠矣。自終沒以來，名儒博達之士，著造词賦，莫不擬則其儀表ËKX，祖式其模範，取其要妙，竊其華藻。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匹，名垂罔極，永不刊滅ËKY者矣。

———节选自四部叢刊本《楚辭》卷一

【注释】　①罔不昭達：罔，無。昭達，明白通曉。　②“臨終”二句：語本劉歆《移讓太常博士書》：“及夫子歿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乖，背離。　③楊、墨、鄒、孟、孫、韓之徒：楊朱、墨翟、鄒衍、孟軻、荀卿、韓非。之徒，這些人。　④“獨依詩人之義”四句：語本《史記·屈原傳》：“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詩人指《詩經》作者。詩人之義，指抒寫怨誹之情用以諷諫。　⑤“遭時闇亂”二句：闇亂，指君王昏聵，朝政混亂。省納：採納。　⑥“至於孝武帝”三句：淮南王作《離騷傳》事見《漢書·淮南王安傳》。　⑦“舒肆妙慮”二句：指漢代模擬學習屈原而寫作辭賦的人，書寫情懷，繼承了《離騷》的體制。　⑧班固、賈逵：班固（32—92年），東漢辭賦家、史學家，字孟堅，扶風安陵（今陝西咸陽）人。賈逵（30－101年），字景伯，扶風郡平陵縣（今陝西省咸陽）人，東漢經學家、天文學家。　⑨“作十六卷章”句：王逸《楚辭章句》十七卷，宋代洪興祖認為第十七卷為王逸之子王延壽所作。　⑩懷道以迷國：意思是懷有才能卻不貢獻於國家。　ËJT詳愚：詳通佯。佯愚，假裝愚笨。ËJU“顛則不能扶”二句：語本《論語·季氏》：“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這里是指臣下不能對國家有所幫助。　ËJV雖保黃耉：雖，即使；黃耇：黃為黃髮，耉為年老。意思是即使能夠平安活到年老。　ËJW直若砥矢：語本《詩經·小雅·大東》：“周道如砥，其直如矢。”砥矢比喻公平正直。　ËJX“班固謂”八句：語見班固《離騷序》，文字略有不同。　ËJY“昔伯夷、叔齊”四句：伯夷、叔齊事見《史記·伯夷傳》。　ËJZ“嗚呼小子”四句：見《詩經·大雅·抑》。《毛詩序》以為衛武公諷刺周厲王之作。小子指厲王。臧否，臧為好，否為壞。　ËJ[“然仲尼論之”二句：指孔子刪訂《詩經》時將此詩收入《大雅》之中。　ËJ\“帝高陽之苗裔”二句：前句為《離騷》文。高陽為顓頊稱號，苗裔為子孫，屈原自稱為高陽氏後代。後句為《詩經·大雅·生民》文。厥，其。初，始。時，是。姜嫄，高辛氏之妃，后稷之母。意思是周族後代皆為姜嫄所生。　ËKS“紉秋蘭以為佩”二句：前句為《離騷》文。紉，貫串。佩，身上佩飾之物。後句為《詩經·鄭風·有女同車》文。將，且。瓊琚，佩玉名。　ËKT“夕攬洲之宿莽”二句：前句為《離騷》文。攬，采。宿莽，經冬不死的香草。後句見《易·乾》初九，潛龍，龍潛於地下，意指還不到時候。　ËKU“駟玉虯而乘鷖”二句：前句為《離騷》文。駟，四匹馬駕的車，這里用作動詞，“乘”或“駕”的意思。玉虯：白色的龍。鷖，五彩鳳。後句見《易·乾》彖辭。御天，登天。　ËKV“就重華而陳詞”二句：前句為《離騷》文。重華，舜名。陳，述。後句見《尚書·臯陶謨》。咎繇，即臯陶。謨，謀。　ËKW“登崑崙而涉流沙”二句，前句綜括《離騷》中“邅吾道夫崑崙兮”“忽吾行此流沙兮”二句。後句見《尚書·禹貢》：“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敷，分佈。　ËKX莫不擬則其儀表：擬則，效法。儀表，形式。　ËKY刊滅：磨滅。

延伸思考

1．为什么说“依经立义”是中国文论话语的生成方式？

2．从先秦元典中找一找“子曰、诗云”的例子，说明它们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