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

司马迁（前145—？），字子长，左冯翊夏阳人，西汉著名史学家、文学家，著有《史记》一书，传见《汉书》卷六十二。《史记》为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既是优秀的史书，也是著名的文学作品，鲁迅赞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太史公自序》全面交代了司马迁写作《史记》的动机、目的、原则和体例。选录部分集中回答了自己写作《史记》的动机，从中表现了司马迁的文学观念。概括起来，有两点值得特别关注：一是关于著述的目的。司马迁通过对五经内容特别是对孔子作《春秋》的分析，认为所有的写作都应该“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起到有助于政治、伦理教化等作用，这与《毛诗大序》强调文学功能是一致的；二是关于“发愤著书”说。这是关于文学创作动机的认识，它上承孔子“诗可以怨”、屈原“发愤以抒情”，结合历史上著述者的情况和自身的遭遇，明确提出文学创作的动机就是“发愤”———抒发怨愤之情。这种“怨愤”来自于社会、时代和自身的境遇。该观点对刘勰、钟嵘、韩愈和欧阳修等人有重要影响，“不平则鸣”和“穷而后工”等都是在此基础上提出的。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①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②焉？

上大夫壺遂③曰：昔孔子何爲而作《春秋》哉？

太史公曰：余聞董生④曰，“周道衰廢，孔子爲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⑤，以爲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⑥。”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谿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辨是非，故長於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⑦，《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⑧，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釐，差以千里⑨。”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⑩久矣。”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後有賊而不知。爲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ËJT。爲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爲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弑之誅，死罪之名。其實皆以爲善，爲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ËJU夫不通禮義之旨，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爲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爲禁者難知。ËJV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ËJW。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ËJX，不然。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ËJY，改正朔ËJZ，易服色ËJ[，受命於穆清ËJ\，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ËKS，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嘗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春秋》，謬矣。

於是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紲ËKT，乃喟然而歎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ËKU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ËKV。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ËKW；孔子戹陳、蔡，作《春秋》ËKX；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ËKY；孫子臏腳，而論兵法ËKZ；不韋遷蜀，世傳《呂覽》ËK[；韓非囚秦，《說難》《孤憤》ËK\；《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爲作也ËLS。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於是卒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自黃帝始ËLT。

———节选自《史記》卷一百三十

【注释】　①紹明世：紹，繼承、承續。　②小子何敢讓焉：小子，司馬遷自指；讓，辭讓，推讓。意思是一定要完成父親司馬談的志願，繼孔子而写史。　③壺遂：天文學家，漢武帝時和司馬遷共同制定太初曆。　④董生：即董仲舒先生，司馬遷曾從其受學。董仲舒，廣川人（今河北枣强），西漢經學家，著有《春秋繁露》，《史記》卷121、《漢書》卷56有傳。　⑤“是非”句：指孔子作《春秋》。是非：褒貶。《春秋》記錄的時間上起魯隱公（前722年），下迄魯哀公十四年（前481年），共242年。　⑥“子曰”句：意思是與其空發議論，不如通過《春秋》記錄君王的作為而暗寓褒貶更為深切著明。　⑦道化：道，論述、闡發；化，變化。指《周易》闡述了天地陰陽四時五行變化之理。　⑧“文成”二句：這里指董仲舒《公羊春秋》文字有幾萬字，經義闡釋，條例極繁，旨意很多。

⑨“失之毫釐”二句：今本《周易》無此文，見《易緯·通卦驗》，又見《禮記·經解》，文字略有出入。　⑩漸：事物的開始。“臣弑君”等四句見《周易·坤·文言》，文字有節省。　ËJT“守經事”二句：“經”“宜”都是正常的意思，“變”“權”都是變化的意思，這是對舉成文。　ËJU“其實”三句：意思是有的人認為自己是本著善心去做的，但由於不明義理而做錯了，以至於在《春秋》中留下不好的記錄。　ËJV“夫禮禁未然之前”四句：這是講禮和法的不同使用和效果。中國古代強調禮法結合，但禮在前，法是不得已而用之。　ËJW當一王之法：孔子沒有當君王，但是他通過《春秋》的褒貶來代替君王的政令，故有此說。　ËJX唯唯否否：唯唯是應諾，否否是懷疑。意思是司馬遷認為壺遂的說法既對也不對。　ËJY封禪：封為祭天，禪為祭地。古代帝王在名山舉行隆重的祭祀典禮，向天地稟告自己所成就的功業。司馬迁《史记》卷二十八即《封禪書》。　ËJZ改正朔：改，訂；正朔指曆法，意思是改訂曆法。“正”為一年開始，“朔”為一月之初。ËJ[易服色：易，改變。服色，古時王朝所定車馬祭牲的顏色。漢初尚黑，漢文帝時改用黃色，漢武帝從之。　ËJ\穆清：本指天空的清穆之氣，這里指代天。　ËKS“重譯款塞”句：重，多次；譯，翻譯，意指遙遠國家語言不通，須經過多次翻譯才能聽懂。款，叩，拜。塞，邊境。全句意思是遙遠的國家對大漢帝國表示臣服。　ËKT幽於縲紲（léixiè）：幽，禁。縲紲，捆綁犯人的繩索，這里指囚禁之所。　ËKU深惟：惟，思考。　ËKV“夫《詩》《書》隱約”二句：遂，實現、成功。二句意思古人著述詞意隱約，是為了完全表達自己的情思。　ËKW“西伯”句：西伯，即周文王姬昌。據說周文王曾被殷紂王囚禁在羑里，推演八卦成為六十四卦。據傳伏羲造八卦，文王推演至六十四卦。伏羲之卦稱為經卦，文王六十四卦為重卦。　ËKX“孔子”句：戹，困。孔子被困于陳、蔡。意思是孔子曾因被困于陳、蔡而寫作了《春秋》。　ËKY“左丘失明”二句：《國語》據說為左丘明所作，與《左傳》相表裏，被稱為《春秋外傳》。　ËKZ“孫子”二句：孫子即孫臏，戰國時齊人，軍事家，著有《孫臏兵法》。該書失傳很久，1972年在山東臨沂銀雀山西漢墓中被發現。　ËK[“不韋”二句：呂不韋，秦庄襄王、始皇時丞相。呂不韋集門客撰寫《呂氏春秋》一書，為雜家著作。呂不韋撰書事在遷蜀前。　ËK\“韓非”二句：韓非，戰國時韓人，法家集大成者。《說難》《孤憤》為《韓非子》中篇名。韓非此二文寫于入秦前，事見《史記·老莊申韓列傳》。　ËLS“《詩》三百篇”二句：詩三百篇指《詩經》，今傳《詩經》共305首，這是舉其成數。發憤，抒發怨憤。意思是《詩經》中的篇章都是聖賢抒發怨憤而寫作的。　ËLT“卒述陶唐”三句：這裏指《史記》記錄的時間範圍，從黃帝開始到漢武帝為止。

延伸思考

1．关于“五经”内容的分析，中国古代典籍中还有哪些论述？

2．司马迁“发愤著书”说影响了后世哪些文论观点？

3．结合具体作品分析“发愤著书”理论的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