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传到汉代，有齐、鲁、韩、毛“四家《诗》”，后齐、鲁、韩三家亡佚，《毛诗》独存，故虽四家《诗》皆有序，而《毛诗序》影响最著。《毛诗序》分为《大序》和《小序》，今本《毛诗》各篇之首有一扼要解说《诗》旨、作者与创作年代的简短序文，是为《小序》；而《毛诗》首篇《关雎》序文之后，有一段具有极强概括性、统摄性的文字，对《诗》之特征、内容、类别、表现手法及功用均有精炼概述，后世称为《大序》。有关《毛诗序》诸问题从古迄今争论不休，至今仍莫衷一是，被四库馆臣称之为“说经之家第一争诟之端”，争论主要集中于《序》之作者、大小《序》之划分及尊《序》、存《序》与疑《序》、反《序》乃至废《序》之争。

《毛诗序》作为儒家文论话语的典范形态，是汉儒在承续先秦儒家文艺思想的基础上，结合汉代社会与思想实际而形成的理论结晶，是中国文论史上第一篇诗歌专论，并影响中国文论、美学、经学两千多年，时至今日依然是解《诗》的重要参照。《毛诗序》“情志合一”说确立了中国文学的抒情言志传统；“变风”“变雅”说、讽谏说与美刺教化说系统论述了文艺与社会之关系；“六义”说是对《诗经》体裁与表现手法进行的提炼。当然，如果用今天的文艺观来衡量，由于文化传统与时代环境等因素的影响，以儒家“诗教”为核心的《毛诗序》也存在不少弊端，如“发乎情”却在根本上须“止乎礼义”，这无疑是对文学审美功能的削弱；《小序》以美刺解《诗》也有较多牵强附会之处。

《關雎》，后妃之德也①，風之始也②，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③。故用之鄉人焉，用之邦國焉④。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⑤。

詩者，志之所之也⑥，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⑦，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⑧。

情發於聲，聲成文謂之音⑨。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⑩；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ËJT。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ËJU。

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ËJV，二曰賦ËJW，三曰比ËJX，四曰興ËJY，五曰雅ËJZ，六曰頌ËJ[。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ËJ\，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至於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ËKS，而“變風”“變雅”ËKT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迹，傷人倫之廢ËKU，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達於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ËKV。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ËKW。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ËKX也。是以一國之事，繫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ËKY。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ËKZ，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ËK[，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是謂四始ËK\，詩之至也ËLS。

然則《關雎》《麟趾》ËLT之化，王者之風，故繫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ËLU。《鵲巢》《騶虞》ËLV之德，諸侯之風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繫之召公。《周南》《召南》ËLW，正始之道ËLX，王化之基。是以《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ËLY，不淫其色；哀窈窕ËLZ，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ËL[焉。是《關雎》之義也。

———节选自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本《毛詩正義》卷一

【注释】　①《關雎》句：《關雎》：《詩經·國風》首篇篇名。后妃：《禮記·曲禮》：“天子之妃曰后”，此處指文王之妃太姒。德：孔穎達疏云“德者，得也，自得於身，人行之總名，此篇言后妃性行和諧，貞專化下，寤寐求賢，供奉職事，是后妃之德也”。《關雎》實為戀歌，此論明顯與詩旨有違。　②風：指《詩經·國風》，《關雎》為《國風》首篇，故曰始。　③風天下：“風”作動詞，去聲，教化之意。正夫婦：使夫婦之道歸於正。④“故用之鄉人焉”句：鄉：周朝行政單位建制中以“一萬二千五百家”為鄉（《周禮》），鄉人：普通百姓。“用之鄉人焉”：孔穎達《正義》釋為“令鄉大夫以教其民也”。邦國：諸侯國。“用之邦國焉”：孔穎達《正義》釋為：“令天下諸侯以之教其臣也”。

⑤“風，風也”句：風，風也：前一個“風”為名詞，後一個“風”為動詞，去聲。動：感動。化：感化、教化。　⑥“志之所之也”句：志：包括情感與思想懷抱。所之：《說文解字》：“之，出也”，所之：所出、所往。　⑦“情動於中而形於言”句：中：內心。形：表現；形於言：表現於語言。　⑧“言之”句：嗟歎：感歎。永：長。永歌：引聲長歌。　⑨聲成文：聲音錯雜而成美妙的音樂。此處“文”為廣義，即多樣化的統一，《國語》有“聲一無聽，色一無文”，此之謂也。聲之文由宮、商、角、徵、羽五聲交織而成。　⑩政和：政治和順。政乖：政治乖戾。困：窘迫。　ËJT“正得失”句：正得失：考見政治得失。莫近：莫過，沒有什麼能超過。　ËJU“先王以是經夫婦”句：以是：用這個。經：常道，此處用作動詞。經夫婦：使夫婦之道入於正常。厚人倫：使人倫習俗淳厚。　ËJV風：此處有三層意思：其一是與雅、頌同為《詩經》體裁；其二是諷刺、諷諫；其三是教化。　ËJW賦：詩歌表現手法，主要特徵為鋪陳直敘。鄭玄注《周禮·大師》云：“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劉勰《文心雕龍·詮賦》云：“賦者，鋪也；鋪采 文，體物寫志也”；朱熹《詩集傳》云：“賦者，敷也，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　ËJX比：詩歌表現手法，與現代修辭手法中的比喻相近。鄭玄《周禮·大師》注引鄭眾語：“比者，比方於物也”。鍾嶸《詩品序》云：“因物喻志，比也”。朱熹《詩集傳》：“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　ËJY興：詩歌表現手法，即起興，兼有發端與比喻雙重作用。鄭玄注《周禮·大師》云：“興，見今之美，嫌於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何晏《論語集解》引孔安國言：“興，引譬連類”；《文心雕龍·比興》云：“興者，起也”；朱熹《詩集傳》言興“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興之界說，自古而今爭論紛紜。　ËJZ雅：詩歌體裁。雅即正，符合規範之意。梁啟超《釋四詩名義》云：“大小雅所合的音樂，當時謂之正聲。……‘雅’與‘夏’古字相通……雅者即夏音，猶中原正聲云爾”，下文“雅者正也”可能由此引申而來。　ËJ[頌：詩歌體裁。周王朝（包括魯、商王朝和春秋时宋國）祭祀所用樂舞詩歌，主要是歌頌祖先神靈。《文心雕龍·頌贊》云：“頌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摯虞《文章流別論》云：“其稱功德者謂之頌”。　ËJ\譎諫：勸諫時不直言過失，而是隱約其詞。《毛詩》鄭玄箋云：“譎諫，詠歌依違不直諫”，依違，隱諱之意。　ËKS“至於王道衰”句：王道衰：指周王朝的衰頹。國異政：諸侯國各行其政。殊俗：風俗變異。　ËKT變風、變雅：變與正相對，時世由盛而衰，政教綱常崩壞，詩歌也隨之變化，反映變亂社會的詩稱之為“變風”、“變雅”。鄭玄《詩譜序》云：“故孔子錄懿王、夷王時詩訖於陳靈公淫亂之事，謂之變風、變雅”。　ËKU“國史明乎得失之迹”句：國史：王室的史官。是時史官負責採集詩歌，令樂官演唱。《毛詩正義》：“國史者，鄭（玄）答張逸云：‘國史采眾詩，時明其 好惡，令瞽矇歌之，其無作主者，皆國史主之，令可歌’。”得失之跡：國家政治好壞之事蹟。人倫：合乎禮義等級關係及與之相適應的倫理道德。　ËKV“達於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句：達：通達。事變：社會政治之變。舊俗：先王之俗，也就是所謂太平盛世之俗。　ËKW發乎情，止乎禮義：此即主張用倫理規範來節制情感。紀昀《雲林詩鈔序》云：“發乎情，止乎禮義二語，實探風雅之大原。”　ËKX澤：恩澤，恩惠。　ËKY“是以一國之事”下六句，《毛詩正義》云：“詩人覽一國之意以為己心，故一國之事系此一人使言之也。但所言者，直是諸侯之政，行風化於一國，故謂之風，以其狹故也；言天下之事，亦謂一人言之，詩人總天下之心、四方風俗以為己意，而詠歌王政。故作詩道說天下之事，發見四方之風，所言者乃是天子之政，施齊正於天下，故謂之雅，以其廣故也。”孔穎達認為，如果詩只說某一諸侯國之事，其內容較為狹小，所以名之曰“風”；如果詩所言天下之事，表現四方風俗，內容廣泛，則被稱為“雅”。　ËKZ政有小大：孔穎達《毛詩正義》云：“王者政教有小大，詩人述之亦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小雅所陳，有飲食賓客，賞勞群臣，燕賜以懷諸侯，征伐以強中國，樂得賢者，養育人材，於天子之政，皆小事也。大雅所陳，受命作周，代殷繼伐，荷先王之福祿，尊祖考以配天，醉酒飽德，能官用士，澤被昆蟲，仁及草木，於天子之政，皆大事也。”　ËK[形容：孔穎達《毛詩正義》云：“形容者，謂形狀容貌也”。　ËK\四始：指風、小雅、大雅、頌，而陳煥《詩毛氏傳疏》認為，此為總論全詩，風、大雅、小雅、頌皆以文王詩為始：“《關雎》風始，《鹿鳴》小雅始，《文王》大雅始，《清廟》頌始。”　ËLS至：頂點，極點。詩之至：詩之理盡極於此。

ËLT《麟趾》：《周南》最後一首詩。麟，傳說中的靈獸，天性仁厚，乃仁德象徵。《詩·麟趾·序》以為“《麟之趾》，《關雎》之應也。《關雎》之化行，則天下無犯非禮，雖衰世之公子皆信厚如麟趾之時也。”　ËLU化自北而南：周王朝統治者從北到南施行教化。《毛傳》“謂其化從岐周被江、漢之域也”。《詩·漢廣·序》：“漢廣，德廣之所及也，文王之道被於南國，美化行乎江漢之域”。　ËLV《鵲巢》是《詩·召南》首篇，《騶虞》是《詩·召南》最後一篇。《小序》指出“《騶虞》，《鵲巢》之應也。《鵲巢》之化行，人倫既正，朝廷既治，天下純被文王之化，則庶類蕃殖，搜田以時，仁如騶虞（義獸名），則王道成也”。騶虞：傳說是一種義獸，或指人，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指出“《魯》說曰：‘騶者，天子之囿也。虞者，囿之司獸者也’”。　ËLW周南、召南：說《詩》者於此爭議頗多，一般認為，南是商代諸侯國名，由周公與召公分而治之，故稱周南與召南。其地域大致在今湖北、河南一帶。　ËLX正始：《毛詩正義》云：“《周南》《召南》二十五篇之詩，皆是正其初始之大道，王業風化之基本也”。　ËLY憂在進賢：“憂”原作“愛”，據《四部叢刊》本及《文選》本改。　ËLZ窈窕：美好貌。　ËL[無傷善之心：《毛詩正義》曰“《論語》云：《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即此序之義也”。

延伸思考

1．如何看待以《毛诗序》为核心的儒家诗教在中国文论史上的地位与作用？

2．举例说明《小序》以美刺解诗的牵强附会之弊。

3．举例说明如何界定与区分《诗经》中的“赋、比、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