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魏晋南北朝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发展的高峰期。这一时期,不仅理论家众多,理论观点丰富,出现了文学理论和诗学的专著,更重要的是体现了文学的自觉,对文学自身特征有了较为清晰的认识。该时期内包含时间长、朝代多,从曹魏到陈朝,前后经历了八个历史朝代,近四百年。魏晋文学理论的最初开创者是魏文帝曹丕。曹丕著有《典论》一书,其中《论文》为论述文学的专篇。在批评文人相轻的基础上,他总结了文学批评的两种错误态度:一是文人相轻,二是崇远贱近、向声背实,提出了文学评论的正确态度是相互敬重,审己度人。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文体论的见解,认为文章“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这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史上第一次对文体进行区分,并指出各种文体的不同特征,特别值得关注的是对“诗赋”提出“丽”的要求,显示了文学自觉时代的到来。而文学又特别强调天才和个性,于是曹丕对“文气”特别关注,一方面他认为“文以气为主”,是作家的天才、气质、个性决定了文学风格,同时又认为这种“气”是由先天决定的,父亲不能遗传给儿子,哥哥不能转移到弟弟。文气说涉及文学风格与作家气质、个性的关系,也涉及强调作家创作才能不同于一般的才能,特别是儒家强调的道德修养。这里所说的“气”与孟子所说的“养气”的“气”完全不同。最后,曹丕对文章的地位和价值给予了高度的肯定,提出文章具有“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地位和价值。总之,曹丕《典论·论文》中提出的批评论、文体论、文气说、文学价值这些重要的观点,不仅显示出魏晋时代的新特质,也具有很高的理论价值。
西晋的陆机既是著名的诗人,也是重要的文艺理论家。他的《文赋》以“赋”的形式来专门讨论文学问题。《文赋》的核心是讨论文学创作过程和创作思维。陆机不仅明确将文学创作过程划分为三个阶段———物、意、文———即创作的准备阶段、构思阶段、表达阶段,而且认为“意不称物、文不逮意”是创作中的两大难题。在创作的准备阶段,陆机明确提出“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即深入观察和阅读书籍是创作材料积累的两条基本路径。材料准备之后,文学创作即进入构思阶段。关于构思,陆机认为要“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收视反听”是指作家要集中心思,进入虚静的心理状态;“耽思傍讯”是指深入思考、广泛搜求;“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是指构思中的想象具有超越时空的特征。陆机对想象的特征进行了更为细致的分析,指出想象“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在对构思和创作思维进行深入分析之后,陆机用大量篇幅对表达的原则、方法、技巧等进行具体的探讨。最后对灵感和文学的功能进行了论述和分析。在论述表达的过程中,陆机在曹丕的基础上详细分析了十种文体的特征,特别是“诗缘情而绮靡”对诗歌本质特征的认识,对后世产生了重要影响。
齐梁时期的文学理论更是发展到一个高潮。不仅出现了两部文学理论专著,还更为明显地表现出文学自觉时代对文学的认识。刘勰的《文心雕龙》和钟嵘的《诗品》,前者“笼罩群言”“体大而虑周”,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史上第一部专著;后者“深溯流别”“思深而意远”,专门论述五言诗。《文心雕龙》全书五十篇,除《序志》篇外,可分为四大部分,一是文学的枢纽,包括《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前五篇,对文学的本源、创作、发展进行了较为深入的分析;二是文体论,从《明诗》以下二十篇为文体论,讨论文体的流别、特征和创作风格等;三是自《神思》以下十九篇,专门讨论文章的创作,包括创作方法、技巧、思维、材料、结构、语言运用等诸多方面的内容,属于专门的创作论;四是《时序》以下五篇,讨论文学的发展等。《文心雕龙》涉及文学的本质论、创作论、作品论、批评论、发展论。总之,《文心雕龙》是一部真正的“文学概论”,也是世界上最早的“文学概论”。研究《文心雕龙》的学问被称为“龙学”,四川大学杨明照先生即为著名的“龙学”专家。钟嵘的《诗品》又称为《诗评》,隋唐之后,《诗品》之名流行。《诗品》是中国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诗学”,专门讨论五言诗。全书分为三卷,论汉魏晋宋齐梁八代共122位诗人(“古诗”按一人计算),分列上中下三品。在《诗品序》中,钟嵘提出了一系列诗学主张,其中包括:诗歌是表达情感的艺术;情感产生于外物(包括自然和社会境遇等)的激发;优秀的诗歌要具有“滋味”;要创造出具有“滋味”的诗歌,一方面是综合运用兴比赋的手法;另一方面是“直寻”。钟嵘还提倡诗歌创作要具有天才,反对过分在诗歌上用典(“掉书袋”),反对以声韵等限制诗歌的自然之美。钟嵘的诗学思想一方面受到儒家的影响;另一方面则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如他强调的“自然英旨”“直寻”都反映出道家的影响。
南朝时期其他著名的文学理论家还有沈约、萧统、萧绎等。沈约是南朝著名的历史学家和文学家。他在文学理论上的贡献最重要的是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提出“四声八病”说。中国是一个诗歌的国度,诗歌创作蔚为兴盛。诗歌本身是语言的艺术,因此,重视语言声韵成为诗歌艺术的一个重要方面。南朝对于诗歌音韵的重视是由多方面因素促成的,佛经转读和诗歌本身的发展是重要因素。所谓“四声八病”,“四声”是指汉语的平上去入四种声调;“八病”是指诗歌创作应该避免的八种声韵上的毛病,即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四声八病”的理论主张对促进唐代近体诗的形成有重要作用。
三萧之中,萧统不仅著有诗文,还编撰了流传至今的最早的一部诗文总集———《文选》。在《文选序》中,萧统对文学的起源、发展、作用、具体文类的产生以及该书选录宗旨、编辑体例等进行了分析和说明。萧统引用《易传》“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肯定文学具有重大意义。在谈及文学发展时,萧统肯定文学是发展进化的,犹如积水成冰,冰寒于水,文学发展是踵事增华、变本加厉。在论述具体文类的产生时,萧统充分肯定了诗歌的抒情本质,同时说明文学与社会、政治之间的密切关系。萧统不仅看到文学的重大现实意义,也看到了文学所具有的审美愉悦功能,“心游目想,移晷忘倦”就是强调文学的审美快感。萧统文论中最为后世所看重的是关于选文的标准,即“综辑辞采”,“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辞采”“文华”“翰藻”都是强调语言的文采华美,同时萧统认为“事”“义”(文章的内容和主题等)不仅应具有华美文采,还要深入思考。当然,萧统的重心还是在文学的形式方面,而这正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学自觉的重要表现。无论是曹丕强调“诗赋欲丽”,还是陆机强调“诗缘情而绮靡”、刘勰强调“情采”兼备,以及这里萧统所强调语言的华美,其实都是认为文学必须具有美,特别是语言形式之美。由此,萧统主编的《文选》就不收录儒家经典(“经”)、以“立意为宗”的诸子以及“记事之史、系年之书”,也就是说在古代四部分类的图书目录之中,只有集部,即今天的文学部才全部收入,至于史部,只有“综辑辞采,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的才能收入。可见,萧统的文学观已经近似于狭义的文学观了。
针对南朝时期的文笔之争,梁元帝萧绎在《金楼子·立言》中说:
古人之学者有二,今人之学者有四。夫子门徒,转相师受,通圣人之经者,谓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今之儒,博穷子史,但能识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谓之学。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伯松,若此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而学者率多不便属辞,守其章句,迟于通变,质于心用。学者不能定礼乐之是非,辩经教之宗旨,徒能扬榷前言,扺掌多识,然而挹源知流,亦足可贵。笔退则非谓成篇,进则不云取义,神其巧惠,笔端而已。至如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
对于什么是“文”,萧绎的看法较为典型地代表了时代的精神。“绮縠纷披”是指文采华美,“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是音韵和谐,“情灵摇荡”则是内心情感的激荡。总的来看,萧统和萧绎都在极力区分“文”与“非文”的区别。
相比南朝,北朝多为少数民族政权,故其文学和文学理论的成就不高。由南朝而入北朝的颜之推是一个代表。颜之推的文学理论主要见于《颜氏家训·文章》之中。约而言之,颜之推的文学主张主要有以下四端:一是对文学作品结构的分析,认为文学作品是一个有机整体。他说:“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二是文章源出五经,认为各种具体文类都出自于五经,这实际上是宗经思想的具体化。三是强调文学天才。他认为:“学问有利钝,文章有巧拙。钝学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终归蚩鄙。但成学士,自足为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笔。”四是强调文人的道德修养。他在《文章》篇中对历代文人不良的操行品德进行了严厉批评。